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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其他小說 - 醉折花枝作酒籌在線閱讀 - 壹 鬢頭春(十五)

壹 鬢頭春(十五)

    

壹 鬢頭春(十五)



    這一聲來恍若平地驚雷,梅沉酒顫了顫眼睫,一時不敢抬頭看向祁扇。她方才想事情太過認真,倒也沒在乎祁扇是否還在前面領路,可以這樣的方式突然出現她視線里,著實是有些難料了。

    她并非沒有與三五好友相邀踏青的經歷,山野間因為行路艱難幫忙搭上一把手實在太過常見。只是祁扇這聲來說得太過自然,甚至是親昵,仿佛下意識把她當作哪家的貴女來照顧...

    如此怪異之余,梅沉酒直覺記起祁扇在白鷺洲時的故意試探。雖說當世人人皆好姿容不假,但朝堂政海又怎容女子涉足,拿她的外表大做文章無異于是要斷了她的前路。好在那時燕云孫主動解圍,才讓她免淪為眾矢之的。

    難不成真是他上回的疑慮不曾打消么?梅沉酒無奈嘆息,卻還是老老實實地伸手交予祁扇。眼見得天色漸明,山路又多險阻,她實在沒有精力分出來同他在無人之地對峙。

    手與手相觸時,梅沉酒先前察見的木屑便在兩人的掌心間擠壓。明明是同樣被寒風吹得冰冷的肌膚,卻能在緊貼的一瞬感受到他人鮮活的溫度,好似從生硌的某處涌出了源源不斷的濕熱,不斷提醒她與他接近的真實感。

    小心踩著旁邊的樹枝上來。祁扇的一句叮囑又適時響起,讓梅沉酒從內心輕微的抗拒中回過神來。她仔細一看,才發現石階旁的土坡上留下半截蠻力折斷的粗壯枝條,地下虬曲的根須則裸露在外。

    斂袍踮腳踩上那處樹枝,土坡上的碎石隨她的動作被勾帶著滾落山間。身體貼至人跟前時,梅沉酒一側步提前站定,與祁扇巧妙隔開距離。不料后背狠狠磕上那塊棱角分明的巨石,震得她脊背發麻。但梅沉酒只微皺一下眉,接著立刻向人含笑感激,多謝。

    祁扇沒有花費多少力勁,見到梅沉酒落地后便很快松開攥緊她的五指。舉止得體,讓人挑不出半分毛病。

    梅沉酒有些稀奇他這副君子態,但還是裝作咬牙的模樣回頭望了一眼后道,...此處山路這樣兇險,祁公子卻特意邀在下前來,難不成是為了尋非人之景的么?

    祁扇稍稍后退,視線從梅沉酒的腕骨回到她的臉上。接著一抿嘴,對她的譏諷充耳不聞,點頭肯定道,若無險境何來美景?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反告訴人不入虎xue焉得虎子,恰如他與她。梅沉酒垂眸,只手在袖下輕握,打算轉移話題。

    梅公子說的不錯。北梁的正元年號,確已存世百年。祁扇沒有給她開口的機會,但百年長久卻也非亙古不變。東涼人的遺母,最終只會成為你我口中的依木。

    梅沉酒松一口氣,頓時覺得自己小題大做。如今的北梁早已不是十三洲輪番治世,她這事外人僅在商崇歲南下所攜的史冊上窺知當年一二。就算祁扇想要尋些十三洲的秘聞,也不會往她身上打主意。何況再多的功敗垂成,也不過后人入眼的寥寥幾筆,恐怕早隨塵土煙消云散了。

    ...扇還有一惑,不知能否向梅公子請教?祁扇已背過身。他直腰挺立,寬袖受寒風吹鼓,而腰間宮絳所懸的沉墨似的竹節玉佩紋絲不動。

    梅沉酒立于其側,頷首道,但說無妨。

    之磊向來是話少又討人嫌的脾氣,梅公子怎會與他熟識?話中的調侃顯而易見。祁扇提袍向前,眼底未見笑意,雖說是之磊引著你我相見,可那日在白鷺洲分明是梅公子比他有趣得多。扇作別后百思不得其解,這樣的兩人,竟能不吵不鬧地交上朋友。

    措不及防聽見這話,緊跟著他邁步的梅沉酒陷入怔愣。

    她本做好了為人介紹寧澤的準備,打算拿滿篇的腹稿來老實交代自己與這位桀驁不馴的小將軍的短暫交情。畢竟祁扇才剛與寧澤打過照面,之后作為外使前來邢州也難免會碰上。

    梅沉酒想過祁扇開口的數種可能,但用左先光作由發問,完全是在意料之外??伤允堑谝粫r間記起了祁扇那副美人含淚的模樣。于是梅沉酒張了張唇,將難以啟齒的話統統壓下,在下與之磊相識并不久。他的話雖少,但總以實相告...與他相交,不至于忘乎所以。

    她抬眼一瞧,發現祁扇的腳步逐漸變緩,這才放心地接著道,祁公子可還記得那日撐篙的小郎?他姓燕名云孫,字端朔,是個愛玩的性子。有回下帖,他將建康內各家的郎君都邀了過去。是之磊見在下頭次入宴不明所以,便上前相談,解了困局。

    梅沉酒的話句句屬實,只是隱去了許多不必要的解釋。譬如燕云孫為何會請她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商家嫡子,左先光又緣何會與她搭話。

    祁扇停下腳步,回頭對梅沉酒粲然一笑,梅公子的確是個聰明人。緊接著他側身,讓開前方寬闊的視野,請。

    梅沉酒既為客,便也沒有推脫,先他一步登上山頂的城防。慘白的磚石順著山勢蜿蜒著齊整鋪列,排布出不容侵犯的肅然之氣。

    先前遞信問過之磊許多回,他卻什么都不愿說。祁扇音色泠然清越,透著絲不易察覺的涼意,幽幽響在梅沉酒的后脊,梅公子倒坦誠許多。

    立于霧氣彌漫的霜天中,再聽得背后之人怪異的贊語,就算陡然打上一個寒顫也不足為奇。但梅沉酒卻長舒一口氣,知曉自己賭對了左先光并未與祁扇透露太多。她狀似不曾聽出祁扇這不咸不淡的口吻,扶著磚墻望遠,身居高位便會身不由己。祁公子怕是很清楚這個道理,怎么現今拿在下尋開心?

    梅沉酒本就對他信手拈來的發問感到頭疼,加之祁扇嘴里吐出的回應又處處顯著懷疑,讓人捉摸不透他到底是信了你幾分。方才那樣的對話,雖不至于攪得她一頭霧水,但也磨掉了梅沉酒的耐心,不如干脆使些漂亮話搪塞過去。

    仍舊站在石階上的祁扇清晰地瞧見她欣喜的側臉,不由得順著她的目光探去?;颐傻撵F氣已慢慢散盡,原本煙縷似的云橫匯成一片,涌動著滾滾白浪。而白浪的中央破開道縫隙,將那抹明紅緊緊含住,仿若神獸銜金。

    梅沉酒目不轉睛,就連人何時站至身旁也不曾察覺。祁扇鎖住她那雙流光溢彩的眼,看來梅公子對這景致還算滿意?

    聽聞這話梅沉酒縮了縮手指,眼中的明亮重歸沉定,多虧祁公子的邀約,在下才能領略如此妙境。

    祁扇好似見著兩汪清澈流泉里的游魚四散開來,再無半點波瀾。他轉眼,無聲輕笑,母山是梁邑兩國交界。梅公子既不曾到訪北梁,站于此處倒也能領略不少風光。

    梅沉酒對他的話不置可否,目光由上至下搜尋而去,可這一看卻讓她心底震悚得連往旁的腳步也忘記了邁開。仿佛是上天也認定母山夾于兩界間,南邑的飄雪竟真的止于此間,而北梁遍地的黃沙絲毫不受影響??耧L一起,她就能透過塵土察見不遠處烏黑的營帳密布扎聚。

    原來這才是祁扇的真正目的。

    梅沉酒眉眼一凜,方才為公子解惑,現如今在下也有一問。

    祁扇從善如流,梅公子說之磊從不相瞞,所以與他來往。若扇如實相告,梅公子也會把我視作至交好友么?

    突兀的說辭讓梅沉酒強扯出的笑僵硬不少,但她還是點點頭,...自然。末了又補上一句,交友貴在交心,祁公子以誠相待,在下便不會辜負。這話意在要祁扇全盤托出了,梅沉酒覺得有些冒進,想他是不會應下。

    那...梅公子是要問何?扇比不得那些才高八斗的學士,若無法為公子解答,還望見諒。祁扇有意看她吃癟,謙卑的話接連不斷。

    梅沉酒一面在心底鄙夷祁扇明知故問,一面挽袖指向那成片的營帳,早聽說封狼軍驍勇善戰。祁公子大費周章地遞信邀約,莫不是想領著在下好好看看他們的英姿?

    祁扇聞言便笑。他聲音柔緩,將梅沉酒的針鋒相對輕描淡寫地揭去,封狼軍長久戍邊,鮮少入京。英姿如何就算是扇這樣的北梁人士也難見得。不過,待梅公子回到南邑營中,大可問問統領拭月軍的寧澤將軍,想來他比在下更清楚封狼軍的實力。

    兩國在關城一處常有摩擦,祁扇知道寧澤和拭月軍與她識得封狼軍一樣,并不稀奇。梅沉酒挑眉,突然想起方才山下祁扇與寧澤兩人四目相對的模樣。她不由得收回了手,以袖掩鼻,喉中發出一聲悶笑。

    祁扇絲毫未受影響,仍舊盯著人瞧,公子見多識廣,應當知曉梁國南北都與四都接壤。要想穩固朝政,只有封狼軍一支隊伍遠遠不夠。好在杜賢將軍手段高明,不過三年就將余下的神策、山陣、擊剎、大戟四軍訓得有條不紊?;蛉招星Ю?,或伏敵山野,都不在話下。

    梅沉酒眼皮驀地一跳。自晏佑登基為帝,南邑的軍事便不斷落勢,如今更只有寧澤的拭月軍與晏參的獵星軍尚有勁力與北梁抗衡。

    祁扇這哪是如實相告?分明就是拿北梁軍隊的強勢來威壓她!

    僅是這樣一想,方才對祁扇侃侃而談北梁軍務的震驚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更多的不耐浮上心頭。梅沉酒俯身看去,沙丘上的黑帳重疊交錯,仿若喬裝后的扁蛛,靜候螖蟲自投羅網。

    祁扇見她不再給予回應,連慣常蹙起的眉也逐漸有了放松的勢頭,不免重正神色仔細將人打量。

    梅沉酒雖一路持禮,不卑不亢地與他談得有來有回,但無論如何都壓不下在白鷺洲初見時就已展露的那份傲態。因沒有半點驕縱,讓人細覺起來也有幾分直率的可愛。

    只是這張臉若非梅沉酒眼神銳利如刀,偶爾露出令人生寒的輕蔑,將那眉宇間的英氣全都牢牢抓住。她與那些長相陰柔的女郎便毫無區別。

    祁扇還在思索,梅沉酒忽得偏頭道謝,在下收獲良多,多謝祁公子邀請。言畢便自顧踱步向前,將他留在原地。

    梅沉酒無意再多做糾纏,時刻與人虛與委蛇,實在是勞心勞力。何況祁扇已將自己的意圖做成一出才士間相逢恨晚的好戲遞到面前,她若再不明就里地充楞,倒顯得有些不識趣。

    她長嘆一口氣,原在祁扇面前輕松的神情又凝重起來。

    古來征戰講求不戰而屈人之兵,不費一兵一卒謀取財權,于國而言便是大益。祁扇身為外使,更擅唇舌之辯,北梁賀帝將他遣來交涉,恐怕也存了不戰而勝的心思。所以,祁扇才會毫不顧忌地大談軍務。就算無法讓她心底生怖,也能因此讓駐守邢州的官員陷入惴惴,把握言和時更多的籌碼。

    可惜,梅沉酒并非是一心想入仕實現抱負的好才士。兩國局面最終是戰是和,北梁得益幾分或南邑失利多少,她全然不在乎。她要做的,只有順從晏佑的心思去處理關城的任何事宜。

    祁扇要她內心惶恐好輕巧取利,卻也保不準留有后手,讓封狼軍以關城為借口,越過母山大舉進犯南邑。幾十年的沉疴頑疾,如能連根祓除,再好不過。

    只是不知,近年來晏佑對待北梁的態度到底是如何了。畏懼也好,憎惡也罷,她總歸是要從蟄伏的暗地走到明處的。

    又一條路出現在城墻的盡頭。梅沉酒堪堪停住腳步,才發現這母山生得秀氣,只占據這廣袤天地極小的一角。而山下黃土飛揚,沒有絲毫阻隔綿延直向天際。

    下山時兩人一路無言,卻是梅沉酒在前祁扇在后。她本不愿這般受人窺視似的先行,但想到要再多費口舌尋些沒有意思的玩笑,便老老實實地低頭尋路了。

    石階上的積雪只有薄薄一層,梅沉酒雙腳陷進山下雪地時還有些微的不適應,難免走得搖晃。祁扇注意到她的窘迫,便邁動步子與她湊近,此地酷寒不是他處能相比的。梅公子今日穿得有些單薄,回到營內多喝上幾碗熱湯會好許多。哪怕是一般的風寒,也總歸要勞神。

    梅沉酒被祁扇突然的噓寒問暖弄得一頭霧水,下意識搖頭回應,卻忍不住摩挲起自己凍得紫紅的手背。她后知后覺地抬眼,瞧見祁扇滿臉的笑意后,臉皮一抽。

    寧澤本在原地等候,遠遠察見兩人出現在山前便很快牽馬走去,只是視線觸及祁扇時又驟然冷下神色。梅沉酒此刻無法對寧澤這副變臉的本事大加贊賞,剛定了定神想開口,手中就被塞入韁繩。她只好又閉上了嘴,側身向人頷首告別。

    祁扇目送兩人坐上馬,獨自一人白衣翩然地立于雪中。

    梅沉酒沒有回頭,但在遠離母山后向寧澤冷笑道,潘茂豫倒是算計得好,知道我不服人,便拿祁扇挫挫我的脾氣。

    寧澤望了一眼天,放慢了駕馬的速度,朝人打趣,祁扇真的沒有一句好話嗎?可你剛才不是還和他有說有笑的?

    寧將軍眼力真好,竟然看得出我和祁扇有說有笑。梅沉酒瞇了瞇眼,我的眼力差,只能看出將軍剛才擺了一副冷臉。不知道是給祁扇看的還是給我看的。

    聽見梅沉酒這嗆人的口氣,寧澤納罕地瞥了她一眼,笑得停不下來,喲,還真跟我較上勁兒了,看來確實是被祁扇惱得不輕。話畢斂了情緒,復問道,我在山下可看不出什么端倪,他到底和你說了什么?

    梅沉酒思忖片刻,淡淡開口,拭月軍可與北梁的封狼軍交過手?

    從未寧澤的話只出了半句便很快收住,他握緊了韁繩,眉頭緊擰,這個問題我沒有辦法回答你,因為拭月和獵星從來不是兩軍。

    梅沉酒頓時震驚地看向他,你的意思是,晏佑雖然任命你與晏參,卻從來不曾信過你們?

    寧澤抿了抿唇,笑得有些無奈。梅沉酒知道他并非因為晏佑的廢耳任目而神傷,卻讀不懂人眼中的復雜。不過只片刻,人就又開了口,要真說戰,近年來晏參與西舍打了不少,我就是個閑人。

    梅沉酒不自覺笑道,寧將軍若說自己是個閑人,那天下便沒有忙人了。她呼出一口氣,不再提及寧澤的不快,祁扇本就不打算邀我賞景,上山也只是為了讓我看清山后駐扎的封狼軍罷了。

    原來是這樣。寧澤點點頭,所以你剛才是想問,如果兩軍交戰,南邑會有幾分勝算?

    若僅憑祁扇說的話,我不能推斷北梁到底是主戰還是主和。梅沉酒略一停頓,決定將腦中的想法如實說出,戰和本與我無關,我只要順晏佑的心思辦事就好??上犇愕恼f法,他拿捏邢州的態度倒是很尋常了?

    不瞞你說,自我駐守關城,竟是頭一回遇上這么大的事。寧澤呼出口冷氣,聳動肩膀,我雖然不喜潘茂豫,但總覺得他一個寺人趕來邢州不大正常,你不如找個時間去問問他是什么意思。

    梅沉酒皺眉剛想搭話,寧澤再一次把她堵了回去,欸,我知道你是因為謹慎才不愿意和他多談??赡阋?,你和祁扇都交手幾回了,還怕一個潘茂豫不成?他說得情真意切,生怕人不理睬自己的諫言。

    寧將軍這是終于找著了報復的路子,刻意來捉弄我的么?梅沉酒實在克制不住,反唇相譏,身為朋友自然要兩肋插刀。既然你叫我對付潘茂豫,那祁扇就得留給你。若他下回再遞信過來,你便替我赴約。正好你們倆也看不對眼,不如直接打上一架,痛快分個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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