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鬢頭春(十二)
壹 鬢頭春(十二)
關城的夜格外寒涼,營地內雖四處燃有篝火,卻無從驅散這份刺骨侵肌的冷意。梅沉酒立于帳外遲遲沒有動身,好在白日看守的兵卒大多已經離去,無人在意她如殿前塑像那般靜默。 明月高懸,無風叩問。她耳畔寂無人聲,甚至感覺連自己的呼吸都也消失在蒼天幕下。遠離喧沸的建康,獨賞到冽冬關外的肅殺,梅沉酒自覺若單論一拓眼界,這趟遠行算不得差。美中不足的是這中天皓月逢上廿三便塌陷了半邊兒,實在教人難費口舌褒貶。 流轉的清輝被眼前的灼紅火焰融化,燒得發黑的干柴噼啪響動,不知在無邊長夜里已熬過幾個冬夏。長久盯在一處的梅沉酒眼角微酸,在意識到自己渾身僵硬后,便松釋了握拳的手。思索的結果并不值得歡喜,腦中千頭萬緒最終只化作三個字,煓字令。 那是兩塊青玉制就的玉牌,從外來看與普通的配飾無異,內里卻鑿空設置了機關。她當初將那呈放煓字令的木匣帶出后,并未想過這物件能給她帶來多大助力。而寧澤因此的意外造訪,讓她的死局出現轉機。 梅沉酒深知自己不該輕信任何一人,尤其如他這樣手握重兵的角色,稍有不慎就會落得滿盤皆輸。當年的出逃就是她唯一的機遇,無人會施舍她重頭再來。 但梅沉酒想不透自己對寧澤這無緣來的信任到底是為何,是初見時莫名的熟悉感,還是他直白爽快的性子,或是他談及往事時眼中閃過的痛色與自己偶時的流露如出一轍。盟友與朋友只一字之差,她怎么就偏認為寧澤是后者而永不會成為前者。 聽命于煓字令的六百玄羽騎皆納于寧澤麾下,不用親見梅沉酒也能想象出他們各個是如何的驍勇善戰。將這樣有力的籌碼攥在手中的寧澤,在午后對談脫口而出自己人時,真是毫無雜念的么。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她猜不透。 腳步聲由遠及近,厚重的帳簾被人利落地掀起又放下。梅沉酒來不及細思,寧澤就已站在身側。她嘆了一口氣,掩掉情緒后不著痕跡地發問,寧澤,此處應是算作邊塞的罷? 那是自然!寧澤輕瞥一眼人,不自覺笑答:此處再向北就是梁國地界。大漠戈壁,如何不算作邊塞? 那...也會下雪么?梅沉酒轉頭看人,明是滿懷期許的語氣,眼里卻無甚光彩。 寧澤無所察覺她的情緒,順她的提問一想后回道:你要說雪,那是絕對有的。但像建康那種大雪,這里倒很少見。最多就是...雪子吧。 ...雪子?梅沉酒恍然道:像米那般的? 寧澤點點頭,不過這關城的天也難說得很。今日不下可能明日便下,明日晨間下,興許午后就停了。話畢他挺身扶正腰側的佩刀,視線掃過遠處零星的幾名士兵,清嗓后鄭重對人道:夜間路黑,還請梅公子跟緊在下。 梅沉酒頓時心領神會,恭敬回禮,寧將軍請。 寧澤說在前方領路,便沒有再回頭,就連守夜的士兵也不多看一眼,這讓梅沉酒的心又往下沉了幾分。她雖然知道越是在這樣的地界,越難分明敵我的界線,可沒料到營內已經緊張到了這地步。白日里無甚察覺,夜間就顯得心驚。 一路上沉重的冷意游走在梅沉酒的周遭,看似只溫吞地覆住她的衣衫,卻如附骨之疽難消毒寒。不知走了多久,她眼前才出現了較之方才帳外更盛的火光。梅沉酒長舒一口氣,終于抬臂舒緩僵冷。 提裾拾級而上,整石鑿就的臺階棱角分明,襯得幾丈高的牢門愈發肅然。寧澤向門外看守的兩人簡單交待后,側身讓梅沉酒先一步踏入牢內。 厚重的鎖鏈被人重新扣回,刺耳的聲響劃破天際。萬里長空,除此之外再無它聲。 地牢里陰暗潮濕,不遠處燃起的成堆木柴將整面石壁都籠罩在火光的陰影之下,讓原本焦黑的污垢顯得更加猙獰可怖,有如志怪奇談中張牙舞爪的食人猛獸。 梅沉酒還不適應這樣昏沉的環境,本想站定等候,背后卻無端起了陰風,刺得她脊骨僵硬。人微微蹙眉,顧不得兩眼酸痛,極快將周圍境況掃了一圈。若自己的猜想不錯,地牢應該還有別的出口。 不同于梅沉酒的反應,寧澤明顯在這樣的環境下輕松起來,領路時的沉悶一掃而光,轉頭打趣起人來:不過走段路而已,你怎么到現在還緊張。 梅沉酒淡淡道:你對這里的情況比我熟悉,做出那副樣子掩人耳目自然不在話下。而我是第一次碰見如此的場面,再謹慎也不為過。 寧澤挑了挑眉,瞥她一眼后道:...也是。 還不待兩人有更多的交流,牢內巡邏的兩名士兵就從深處走出,見到寧澤點頭示意后,又側身轉向梅沉酒。她本想客套地應付作罷,卻被他們的動作驚得登時愣在原地。 這兩人分明行的是前朝陳禮,她如何敢輕易回應。 梅沉酒眉頭緊鎖,腦海中勾連起的往昔記憶都被全數扼下,以至于沒有絲毫動作。 南邑禮制自晏佑稱帝大改之后,就已不復先前那般繁雜。但古來的嚴禮一說從未被文書廢止,公然錯行禮節無異于挑釁天子權威。而這兩人如此明目張膽,到底... 寧澤適時發聲,打破這詭異的沉默,方才在外邊不能多跟你解釋,現在倒可直說了。緊接著人偏頭斜視一眼牢門,兩名士兵便繞過他們徑直走去守在牢門邊。 見梅沉酒仍鎖著眉頭,寧澤伸手拍上她的肩膀道:你無需多慮。牢內的看守皆受命于煓字令,見到你自然要行禮。 梅沉酒聞言抬頭朝他干笑,...恐怕除了牢內的看守,營里也還有不少罷。這句話并不是詢問,而是肯定了。虧她晨間如此緊張自己在營內駕馬會遭人非議,其實不過是寧澤特意安排的人手同她鬧得玩笑。 我來邢州幾年,他們就同我一樣幾年不曾見到你。你才是煓字令的正主,想要知道自己效忠的人如今姓甚名誰長什么樣,不算過分吧?寧澤只字不提先前的事,梅沉酒卻將其中的揶揄辨得一清二楚。 那我應當感謝你讓我好好威風了一陣么?梅沉酒瞇了瞇眼,顯然不是十分痛快。 行行行。下次不會了,我保證下次不會再讓九公子提心吊膽。寧澤面露無奈,邊向前走邊跟人談道:我此前和你說此事棘手在人而不在事,你應該還記得吧?我這么說,并非無憑無據。因為這牢里所關的涉案之人,只有那客舍掌柜。其余的則都在城內的地牢,不在此間。 ...這是何意?若真想盡快消解與北梁的矛盾,人手安置在此地才是最上選。關城雖下屬邢州,可尚是南邑的內部縣城,此事又非尋常滋事,如何能直接將人納入國內問審?梅沉酒兩側皆是空置的牢房,她卻似渾不在意,連好奇的張望也沒有。 你也說此事涉及兩國,但又偏要在南邑把它作了結。除了有所勾結,我實在想不出還有其他的解釋。寧澤默了一瞬又道:我常年在邊境,朝內的事也一知半解,恐怕幫不了你太多。 寧澤雖說自己不了解朝中瑣事,梅沉酒卻覺得他的判斷八九不離十。若這幾案的其中勢力不曾盤根錯節,南邑大可將人大方交出,來場對等的談判,說不定還能借此機會緩和兩國矛盾,何故又冒著如此風險將人全都安置在關城內。所以出手保住這些人,不僅是在端持一國的威嚴,還順帶將那些陰謀利益全部埋回暗處。 梅沉酒思及此處便發出疑惑,你既然覺得關城內所押的才是此案之重,那如今我要見的,是還有什么別的價值? 在他們眼里的確是毫無用處,但在我們眼里可不是。此人嘴里能問出的,絕對比他們想象得要多。話畢,兩人已來到了岔路口。寧澤直向右拐進后本還想再提醒些什么,但側目察一眼人,終究合上了嘴。 梅沉酒不急不緩地走在寧澤身側,正雙手抱臂抿唇思索,忽然鼻尖猛得刺入一股濃烈的血腥,招她即刻別過頭以大袖掩住口鼻。雖還在向前走,卻已和寧澤落了不少距離。 眼前通明的道路像是被蒙上一面黑紗,只能看清模糊且割裂的影。呼吸沉悶間,梅沉酒堪堪出聲,...你可知建康內將此事傳成什么? ...我遠在千里,如何能知。寧澤對她刻意轉移注意力的話本沒多少在意,只是頓住身形后清晰聽見她搖晃的腳步聲,這才緊了緊手邁步折回梅沉酒身邊。 坊間皆傳鬧疫...梅沉酒話未說完就覺手臂被人一把提起。她抬頭看向寧澤輕輕搖頭,掙開他的攙扶。 寧澤果斷收手,口氣已經沒有剛才那樣輕松,若還覺得不適,我可以把人領來見你。 不必,遲早都是要習慣的,興許到時就無礙了。梅沉酒深吸一口氣,原本積壓在鼻尖的厚重腥味逐漸消失。她恍然記起那句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的話來,不自覺暗嘲自己與酸儒又有何異。 兩年前你為了救那公主,可是親手殺了人的。要不是銀霜跟我談及此事,我也不知道你竟會如此大膽。寧澤難得冷笑,既然當初手中從未染血,又何必在她面前沖動逞能? 呵...我就當你不是在挖苦我。梅沉酒朝人笑笑。 我十數年來多次征戰才能做到將此等事拋之腦后,你精讀詩書,結果到頭來連個欲速不達都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嗎?寧澤見她臉色蒼白,便撤回視線沒再說重話。 我當然知道想要強求自己像你一樣,盡早習慣這等事是不可能的。只是當初那蠻子說的話,實在讓人不高興罷了...梅沉酒扶了扶額,踱步繼續向深處走去,所以你單說我就只為替她出氣,未免有些可笑。 寧澤皺眉道:梅沉酒,你與她并不相像。她可不能領會到你的本意。 梅沉酒清楚寧澤本就對她利用晏惠安來達成目的頗有微詞,更擔心她會因晏惠安的身份而有所動搖。 思及此處,她淡淡道:我自然不能和她相像。晏惠安好歹是晏佑的掌上明珠,南邑最受恩寵的七殿下。她怎么能肖想同她相比。 越往深處走,周圍的壓迫就越加分明,期間沒有再見到其他人的身影。側邊的石壁隱隱透出斑駁發黑的血跡,梅沉酒抬頭看向那些被堆在臺中正劈啪作響的柴火,目光閃動。 兩人的腳步在空曠的牢籠內發震。梅沉酒剛收回目光,就見不遠處牢房內一個黑黢黢的身影抖動著站起來。她還在陷在驚異之中,那人就已從陰影里走出。而見到寧澤后,臉上更是隱約有了神采。 寧將軍。此人雖然蓬頭垢面,但談吐卻十分麻利。梅沉酒知道他必定受了寧澤的關照。 寧澤看他一眼,自覺給梅沉酒讓開上前的道:趙海,這位就是梅公子。 話音剛落,趙海就立刻上前一步,腕間的鐵鏈猛得撞擊出脆響。他瞪大雙眼,視線不斷地在梅沉酒臉上來回。片刻之后,像是終于確定了什么一般,他利落地退后撲通跪下。趙海聲音發顫,卻難掩激動,草民趙海,叩見... 電光火石間梅沉酒像是突然意識到什么,下意識擰眉回道:不必了!她語氣稍惡,驚得趙海一縮脊骨。 寧澤仍在側目瞧人,顯然是料到了她的反應。 梅沉酒閉了閉眼,目光隨意落在牢內的四壁與上空,獨沒有去看趙海。趙海把頭埋得更低,不知出自臣服還是妥協。 她見狀揮振了衣袖,揚起下巴睨向龜縮成一團的趙海,忽得笑出聲,父親在世時我也不曾知曉自己身份顯赫...如今我困于囚籠,四壁受阻,竟還能承你這般的禮數,你不覺得可笑么? 趙海。我先前不知道你是誰,如今也不想知道。梅沉酒斂了欲發的怒意,語氣陡然冷道:那日發生了何事,你細細說來。 公...公子。趙海兩膝挨擠著向前似有駁意。 站在一側的寧澤忽而出聲,語氣平靜:趙海,你是想忤逆公子的話嗎。 ...不...不。趙海抬手遮住寧澤半出鞘的刀的刺眼鋒芒,嘆息著開了口,那五人...常在梁邑兩國來往經商,少說也有五六個年頭。兄弟幾人頭回做生意便歇在我店內,一來二去自然就熟絡了。何況出門在外,平日里免不了要人幫襯,所以他們經常會從北梁帶些新奇玩意兒送來我這處,也說或留或賣,全憑我心意。既是朋友,又能得利。鄙人只想在關城安居,如何會起殺心? ...那日我談完生意從外頭回來,正巧看到有人往后廚走。店里伙計我都認得,唯獨他是個生面孔。我剛想上去問他,就在后院被幾個持刀的男人攔住。醒來后...趙海摸著自己的后腦,皺眉道:醒來后周縣令已經帶人圍了客舍。 寧澤緊接著問道:你在他們面前,都說了些什么? 趙海顯得無奈,近些日子來關城并不太平,后面幾案想必公子和將軍也有所耳聞。周縣令親自審問疑犯,我自然是將情況都交待清楚了。 梅沉酒認真聽完他的作答,卻只瞇著眼朝人笑笑。 趙海若是一個蠢人,必然到死都不會明白自己為何在交待清楚后會遭受這樣的對待。但他不是,他只是猜不透是誰會因何原因而算計他罷了。搬出這套說辭,無非是不想將籌碼輕易托出。 他知曉自己受寧澤關照,必然也會猜測自己為何會來到這里,與關城的那些人又有何區別。察言觀色,如趙海這般的人最是能手。 ...趙海沉默半晌,抬頭后視線從寧澤轉到梅沉酒身上,打暈我的那幾人就在營中,先前還來過牢內... 這軍營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能進來的,你卻說見到了那幾人。趙海,這話可不能亂說。梅沉酒面露喜色,語氣也輕快起來,顯然是終于等到自己想聽的。 回公子,草民說的句句屬實,也絕不會錯認那幾人的長相。趙海應得誠懇,仿若毫無察覺梅沉酒話里的威脅口吻。 梅沉酒無言,不禁蹙眉想道若真依趙海所言,軍營內也有人參與其中,那這些人又該作何解釋。 關城駐軍聽令于寧澤,不可能會繞過他受旁人差遣,獨自行動。而據先前來信,晏參曾將人調往關城,后動身前往建康。既然如此,攔阻趙海之人,也許就是晏參的部下。 晏參身為廣威將軍,與晏佑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自然如潘茂豫一般為皇帝所用。身側之人先后造訪關城,就算晏佑真的不曾謀劃此事,那他也必定知曉其中細節,從中推波助瀾。 梅沉酒下意識看向寧澤,嘴里卻生了別的心思,話出口就顯得嘲諷,竟無人保你?與案情如此相關的趙海被安排在軍營內的地牢,而非同那些人一起押入關城,恐怕就是為了看住這個多余的變數。 公子說笑了,我如今不過是個客舍的掌柜...趙海一面應承,一面緊了緊陷在干草中的粗礪五指。 看來,其他人的消息我是在你嘴里問不到了。知道這些,足夠了。梅沉酒不再多費口舌,正準備回頭。 公...公子!看見梅沉酒轉身就要離去,趙海也顧不得再多忌諱,猛得從地上爬起,兩手死死拽住牢門的鐵柵欄,梅...梅夫人,薨于正元二百二十七年的那場大火。 梅沉酒聽得話后帶幾分猶疑,停下腳步后微微側身問道:你說的,是哪個梅夫人? 趙海無聲哽咽,卻聽見人用近乎涼薄的語調在反問。他本要脫口而出的說辭又被咀嚼進肚,只剩幾字怯懦的明辯,朱翠滿路,月樓詩臺的梅夫人。 是么?梅沉酒輕笑一聲,千金盡握,文墨填肚,多少人求之不得。她若是能再聰明些,也不會落得無名無姓,徒留異尸的下場。話畢便不再作答。她負手離去,獨自向外尋路。 寧澤沒有緊隨而上,只是回看著趙海張了張嘴,...梅夫人幽禁冷宮近十年,于公子而言即是故去。嘉和無大勢,如今在康盛年間。 ...趙海無言。他緩慢縮回了手,垂頭發笑,苦悶的聲音被一點點地擠出喉嚨,我知,我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