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鬢頭春(十)
壹 鬢頭春(十)
康盛十一年正月十七夜。 梅沉酒盤坐于馬車一隅,沉默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稚兒。就在半個時辰之前,安六夜訪商府,將晏佑的交待細致地轉達給她。她那時尚在書房內查閱商崇歲從北梁帶來的古籍,正揉著泛酸的雙眼,就聽見下人在門外通報。 與安六短暫交談后,梅沉酒匆匆作別祝月與銀霜,自上了五名侍從所圍的馬車。 邢州并非險惡之地,卻也地處偏遠。梅沉酒自知晏佑定會吩咐左右安排啟程的諸項事宜,只是她沒料到,除開車外這五名偽裝成侍從的禁軍外,內還有個約摸十歲的稚童。 時已入亥。夜幕四合下周遭的明亮被全數吞噬,唯有祝月手中握緊的提燈散發出微弱火光。沉如靜流的暗色于車內濃稠不開,讓跨步上車的她一抬眼就清晰地看見那張慘白的臉。 像是突然被人攫走鼻息。梅沉酒下意識頭微向后仰,后脊瞬間僵硬到不能動彈。 她雖不曾多次入宮,卻對有過交集的面孔還存有一兩分的熟悉??裳矍斑@孩童的臉及身形,并未在她的腦海里留下絲毫印象。若非他吐息時還有輕淺聲響,她便以為要跟一具尸體同到邢州。 更令人無法理解的是,車內竟連半支燭都不曾點。梅沉酒閉眼緩了緩神,這才往他對面尋位置坐下。 啟程。孩童的聲音與面容大相徑庭,微帶沙啞的嗓音與尋常的成年男子無異,這讓梅沉酒心中不由得生出一分怪異感。而他吐出的字眼的聲調實在太過陰冷,像是蟄伏在袖袍下已久的群虱,一聲令下便齊齊將人咬得刺疼。 馬車開始前進。響起的嘈雜碾石聲終于讓梅沉酒在沉黑的虛空中抓住一絲實感。 稚童似是閉目養神,梅沉酒盯他半晌后移開了眼。而感受到熾熱視線逐漸遠離的那人卻出聲道:我名長貴 這一聲自報家門兀得在梅沉酒腦內炸響,將她心底對此人身份的紛亂猜測全部打散。她默不作聲,沒有出言答復。 完整的話只敘了半段,長貴就忽得頓住。他抬手將兩眼捂住大半,透過指縫尋找到梅沉酒后,這才繼續開口,夜已至深無需燃燈,望梅公子能養精蓄銳,也好替陛下分憂。說罷,他便抬手一揮袖袍。 視線在黑暗之中格外模糊,梅沉酒看不清眼前的景象,只覺得陣陣奇香襲來,困意便鋪天蓋地將她圍攏。 醒來時簾帳半掩,透出絲縷熹光。梅沉酒扶著車壁醒轉,卻發現長貴早已不見蹤影。她陡然一激靈,扯開簾叫住正在馭馬的侍從,向他打探長貴的下落。 還沒等那人回應,長貴那令人不自在的聲音便傳入她的耳朵里。馬蹄聲由遠及近,梅公子醒了? 梅沉酒倏然一驚,側目看去。 長貴著紫袍頭戴漆紗籠冠。他左手撐傘右手攬繩,身下黑馬服帖地馱他小步奔走。 明是個身形嬌小的稚童,這樣的動作卻做得比尋常人拈花還要輕巧。偶有顛簸,他也似履平地端坐不誤,在五名一眼就覺粗獷的侍從之間氣質由顯。 梅沉酒本就提防著長貴,所以方才詢問侍從時不免帶上了幾分急迫??纱巳溯p描淡寫的回應,將她極重的疑心剖到了明面上。梅沉酒暗惱自己自亂陣腳,訕笑著拉上車簾。 五日過得飛快。趕路的時間里,梅沉酒只在車內閱書,而長貴則是早間于車外馭馬,夜里返回車內。 兩人雖不是時刻相對,但夜間閉目休憩總在同處。照理來說梅沉酒是該有些打探身份的機會,可只要長貴出現在眼前,無論她當下在做什么,不過片刻便會昏沉地失去知覺。什么想要提話的念頭,全被困意壓下。 頻繁如此,讓梅沉酒又多生出幾分戒心,不敢松懈??上B了一路的滿腹困惑還未得解,一行人就已順利抵達邢州。 抵達邢州下屬關城時天光初曉,梅沉酒一字不落地聽完侍從與守城士兵的交談,再聽見城門洞開、馬匹低嘶,七人就已安穩歇進城內。 原本半醒的梅沉酒倏得睜眼,側身掀簾向外眺望。略矮的堅固城墻外是不知名的連綿翠色,將關城與遙遠的無際黃沙阻隔開來?;仪嚅L天開闊遼遠,有如撇去浮沫的一碗清茶,教人不自覺就平穩了心緒。偶有兩只搖頭探身的鷺鷹躍進眼簾,落在城內商鋪的屋頂,滿身都攜著快活氣息。 一方四角窗框定的景象讓梅沉酒無意識地張了張唇,慣常無波的雙眼里露出一抹難見的亮色。她用目光再次將其細細描摹,心滿意足放下手臂時,回頭便見車內的長貴一瞬不動地盯著她看。 梅沉酒被看得心底發毛,半天扯出一個干笑,長大人? 聞言,半晌未動的長貴恍惚回魂一般。他漆黑的瞳孔僵硬地轉動著,映出梅沉酒略顯蒼白的臉,許久未見日光了下車罷。 梅沉酒覺得長貴的話有些莫名其妙,但只是腹誹著乖順地聽從了指示。 掀簾的那刻,明晃晃的白光從四面八方激進梅沉酒的雙目,惹得她眼底刺痛。五日的昏沉到底讓人不適應,目之所及皆是成片的青黑,她根本無從看清前路。但梅沉酒只是閉了閉眼,穩住搖晃的身軀后躍下車。 當梅沉酒雙腳落地,這才徹底意識到關城與建康相去甚遠。 曠遠天際下的一隅街市雖遠不及建康有條不紊,卻是四通八達各有門道。僅是站在主街望向四圍,就可見得巷道縱橫,看似渾無章法,商鋪卻在九曲八彎中藏匿。 建康奇景頗多。城內朱甍碧瓦、雕梁畫棟,遠郊峰巒疊翠、流泉玉磯。但與邢州關城相比,終究是少了隨性。 長貴跟在梅沉酒身后下車,輕甩袖袍后接過侍從遞來的傘目視前方道:梅公子有所不知,邢州地處兩國交界,往來商販經年不斷。雖不及建康富饒,卻也被稱作邊境的小江南,自有其獨特之處。 梅沉酒看著五人將馬車拉向長街的小巷深處,而長貴只直往前走,便快步跟上他,在下的確是初次見到如此景象。在建康待久了,對外界一概不知,實在有些慚愧。她出此言發自肺腑,話里存著幾分遺憾。 長貴將傘舉過梅沉酒的肩,觀察了一下四周的商鋪,前路車不便行,勞煩梅公子自行騎馬了。 梅沉酒入城雖早,卻不料到在關城開市更早。兩人沒走幾步,開市的街鼓就已震天響起。眼看著來往的人愈發地多,她也便適時噤了聲。 關城設有二門,入向陽門,出西成門。 長貴領著人走到西成門時,侍從已各自牽馬等候。交予梅沉酒的馬渾身黑亮,她小心走上前去時便極其乖巧地低頭任由她撫摸,像是能通人心。 梅沉酒摩挲著馬背上粗糙的韁繩,平日慣常抵書的掌心被沙礫硌得生疼。不疑有他,她利落地翻身上馬跟在長貴之后。 西成門大開時,梅沉酒只見滿目荒蕪塵土,廣袤沙地之上的艱難地蜿蜒出一條蛇形的走道。一路上她抬頭望天低頭察地,視線回到沉默的四人中時,唇齒間只余下一聲嘆息。 途經狹隘的關口,梅沉酒不自覺地抬頭看。青天恍若被刀斧切割成一條混濁的細線,夾在赭色的陡峭巖壁間。而沙地間長久的風將巖壁鑿成嶙峋模樣,偶有碎石墜地,驚得馬匹側首低嘶。 晨間的邊境寒意侵骨,梅沉酒緊著衣衫從天光乍現看到赤金日輪懸在天際,終于隱約見到遠處密布在山頭的千帳。日上三竿,梅沉酒隨手摘帽一絞,汗液便從紗間溢出,沒入沙土后就消失不見。 千帳將近,卻又朦朧似幻。毒辣的日光于赭色的沙土間唯匯成扎眼的一點,讓梅沉酒幾乎一眼就能看見那唯有兩人站守的窄橫門。黃沙撲朔之下,原本滑稽的場面也顯得寂寥起來。 長貴回過頭來命梅沉酒走在最前,她認得那兩人身上著的衣甲確屬邑國,這才夾著馬肚向前。 橫門遠比梅沉酒所觀要高大許多,但白石上所雕的綺麗的花紋她一種都辨識不出。兩側的士兵在梅沉酒要過橫門前就已將她攔下,就連下騎這番動作也被制止,頗有把守大關的意思。她猶疑片刻,這才在牢握她身下馬匹韁繩的士兵的注視下,將手諭從衣襟內取出。 兩人反復查看后對視一眼,這才放下警戒。他們牽過梅沉酒的馬,恭敬地引著七人向更深處走去。 橫門一過,原本模糊的景象就變得開朗起來。梅沉酒遠遠地就能聽見軍隊cao練的聲響,來往或奔走或行路的士兵皆雙目如炬,神氣異常。大小營帳星羅棋布,梅沉酒雖不精通行兵打仗,卻也覺得營帳的位置散中有序,心中嘆道寧澤的確是個人才。 前行的道路并不遠,梅沉酒卻覺得煎熬。軍營內的士兵各個血氣方剛,怎能容忍她如此氣焰囂張地招搖過市;更不必說她駕馬而行,或許還冒著違反軍紀的風險??膳c梅沉酒心中的擔心恰恰相反,經過他們的隊伍只是同引路的士兵點頭示意,沒有一人抬頭對她提出質疑。 梅沉酒猶疑著回頭看去,發現長貴和五名侍從不知何時已經沒了蹤影。好在兩人恰巧已在青白的軍帳外停下,一人抬頭鄭重對梅沉酒道:商大人就在帳內,梅公子請。 馬被牽開,梅沉酒揚帳俯身而入,父... 而那一聲父親還未完全脫口,帳內五人皆停筆向她看來。 帳內沒有什么多余的擺設。四面未懸刀劍,唯右側掛一置滿紙卷的長筒。正中安三張條案,而案上雜亂無章堆疊的黃紙幾乎要將人淹沒在紙海當中??杀M管如此,梅沉酒還是立刻就注意到了站于五人正中的潘茂豫,其次才是他左手邊的商崇歲。 始料未及的狀況讓梅沉酒滯了一瞬,但很快便露出笑意走上前,用尋常的聲音對著商崇歲喚了一聲父親。梅沉酒其實從未想過能在此地見到潘茂豫。如今一遇,安六借名拜訪與左先光那時的意指便也都得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這讓她省心不少。 挨得近了后,梅沉酒才看清幾人竟拿墨硯替代鎮尺,一時心里生出些許怪異。她抬眼掃過久未見面的商崇歲后便向潘茂豫及另三位陌生的面孔行禮,梅沉酒見過潘大人,見過幾位大人。 潘茂豫右側三人聞言都客氣地朝她笑笑,像是長舒一口氣卻又不敢多說一句話。 而無形中給旁施壓的本人則正捏著筆桿,低頭打算往紙上再寫些什么,余光瞥見梅沉酒恭敬且周到的禮數也忍不住一頓,墨汁便順著筆尖滴落到黃紙上。潘茂豫撂筆笑道,嗓音尖細不虛浮,咱家前年見著你還在想,如此俊俏的公子到底是出自哪家。既生得這般好模樣,建康城的閨秀如何能不傾心?,F今隔了兩年再見,嚯,果真是又不一樣了。他從上至下將梅沉酒打量,最后瞇著笑眼向她瞧。 潘大人這話...實在是拿我打趣。梅沉酒略顯苦惱地說道:今日的我雖不是昨日的我,可今日的我卻仍是昨日的我,哪里有您說的不一樣之處? 三人雖抿著唇,卻也忍不住彎了嘴角。而商崇歲不露神色,身體緊繃不敢動作。唯有潘茂豫聞言忍不住放聲笑出來,他捂著唇兩肩聳動,全然不顧身邊人的注視。 梅沉酒看得出他是真被自己這番話逗笑了。雖然算不得十分愿意同潘茂豫往來,但她的確明白,身為皇帝身邊一把尖銳的刀,卻仍有接上文人幾句自娛自樂的酸話的寬心,實屬難得。而此人這樣圓滑的本事,她自愧不如。 梅沉酒啊梅沉酒...潘茂豫似是終于打算歇一陣,停下笑聲后看向商崇歲,商大人,你一個如此無趣的人怎么生得這般機敏的孩子?實在討人歡喜。 商崇歲似是不滿地輕哼了一聲,潘茂豫便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將話鋒一轉,只是可惜,我身邊可就沒那么有趣的孩子同我說說話了。 梅沉酒瞳孔一縮,掌心極快地布上一層冷汗。她原以為破開潘茂豫的先話此事就算了結,卻沒想到此人分外樂意當個不折不扣的小人。她不過是一開始入帳未明情況喊了聲父親,甚至都不曾喊完,潘茂豫便要窮追不舍地往上說道。但她何故要觸他霉頭、揭他傷疤,左右只是無心之過。 潘茂豫前言看似夸贊,梅沉酒卻覺得他在一探虛實。前半句暗說她入了晏惠安的眼,而后半句則說她如今又有得權的勢。若此番話是從普通人嘴里說出來,梅沉酒根本不在乎到底是諷刺還是賀喜??膳嗣ゲ灰粯?,位高權重之人輕易的一句話,敲打、點撥、抬舉,或許都是她要考慮的。 可他最后的自嘆又是出于什么意圖,梅沉酒想不出半分原因。 報延長的聲調打破帳內即將要陷入的沉默,潘茂豫右側的官員連忙喊道:進。 士兵拱手相報:寧將軍請示潘大人借用梅公子。 這樣的通報委實有些不著調,但又的確是寧澤會說出口的吩咐。梅沉酒心里沉定不少,配合地做出困惑的模樣看向來者,心里還候著潘茂豫再說上幾句。 可潘茂豫此刻倒顯得極其大方,全然不見方才的咄咄逼人。他努嘴示意梅沉酒,去吧。寧將軍想必有要事找你。 厚重的簾帳被人掀開,梅沉酒還未徹底邁出營帳就聽見寧澤不耐煩的聲音,你就是梅沉酒?來人語帶譏諷,極其不善。 梅沉酒額間在突突地跳,視線穿過幾名士兵盯緊了寧澤,這才咬著牙行禮道:正是在下。 寧澤推開擋在身前的幾人,上前時順手扯過一直緊隨在他身側那名士兵手中捏著的信紙。但他只匆匆掃過幾眼就一把拍回人懷里,轉而神色嚴肅地站到梅沉酒跟前,觀察她半晌后才說出一句話,營中識得陛下字跡的人不在少數。你既然已經入帳,我也沒必要多此一舉再查。更何況既已見過那兩位大人,身份肯定錯不了。 說罷他便收斂了警惕,重新對梅沉酒正色道:此事慎重,容不得耽誤,還請梅公子隨我入帳細談。 ...那就有勞寧將軍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