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第五十三章
其實周允恪心底未嘗不明白,只是他一人無法承受巨大的懊悔,所以將全部情緒都轉化成憤怒向周畫屏發泄,想要以此減輕自己身上的苦痛。 但他的企圖完全被周畫屏擊碎,她清楚地將真相一點點抖落在他面前,使他無法推諉,只好直面自身釀成的苦果。 一股濃烈的屈辱感在心口油然而生,周允恪別過臉去,兩只眼睛不再怒瞪著冒出火焰,但他心里猶有恨意。 好,這次算我行事不慎給了你把柄,但不會再有下次了。周允恪冷哼一聲,你休想一直得意下去,父皇對我只是一時的失望,等他怒火平息、我再好好表現,自然能重新贏回他的信任。 一時的失望?周畫屏重復道,嘴角勾出一個嘲諷的笑,你倒現在還不明白自己做了什么嗎? 周允恪一愣:什么意思? 你心里也不齒王慈和王惟所為,但你還是選擇包庇他們二人,想必受了謝擎謝相的勸說吧? 訝異的情緒在周允恪眼中綻開,睜大的眼睛發出無聲的詢問:你怎么會知道? 自然是猜到的。你與王家交情不深不會想保他們,極度不愿他們落馬又能讓你出力的只可能是與王家與你皆往來密切的謝家。周畫屏答完,又是一笑,我能猜得到,皇弟你說,那父皇能不能猜到? 血色逐漸流失,周允恪的臉變得如紙一樣單薄又蒼白,周畫屏卻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紅唇翻動,吐出的字句仿佛尖針,不把這張紙戳破不肯罷休。 歷朝歷代總會有一兩個位高權重的大臣,但像謝擎這樣權傾朝野能與君王比肩的臣子可少有。父皇自登位以來一直受謝擎掣肘,提出多項變法都遭到眾多臣子反對不得實施,皆因這些變法觸犯到了他的利益,他便與世家抱團集結他們的力量來對抗父皇。 這幾年朝中人員頻繁變動,便是兩股勢力角斗的展現。而這兩股勢力的領頭人,一個是想要掌控全局不肯讓步的權臣,一個久受打壓不愿再忍的君王,注定了這場角斗是不死不休。 你真正做錯的,是你想要名正言順地當上太子,卻在父皇面前表明你站在謝擎那邊。 周允恪想說自己并不沒有站到謝擎那邊,但怎么也說不出口。 他不是沒有過掙扎,可現在回顧起掙扎后下意識做出決斷的瞬間,不正反映出他心的真實偏向? 自己內心深處確實更向謝擎靠攏。 認清楚局勢和內心后,周允恪終于意識到他的夢徹底碎了,那個原本距他只有幾步的位置,現在跟他之間已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溝壑,無論他怎樣填補都無法將其填為平地。 他恍惚抬頭,想再問點什么,卻見周畫屏凝視著他,臉上一片漠然,她的眼光很冷很淡,看他好像在看路邊經過的螻蟻。 周允恪的心涼下去,他清晰地認識到剛才的那些是周畫屏最后留給他的話,從此以后,她會將他們之間那點微末的情誼從心頭抹去,把他當作敵人看待。 這場斗爭下,他失去的不止有權力還有親情。 周允恪沒再說話,背過身,低頭繼續往宮門口方向走去。 走著走著,一雙紫緞靴履步入眼簾,與此同時,沉沉的聲音在頭頂上方響起:給我把背挺直,別像只蟲子一樣蜷縮著,是想讓路過的人看你笑話嗎? 周允恪抬起頭,過了一會兒才認出站在他眼前的高大男子:外公? 累了就回府休息,至于其他事不用你cao心。謝擎拍了拍周允恪的背,記住,謝家永遠在你身后。 他的手又寬又厚,貼在背上,熱度從掌心傳來,讓周允恪頓時感到踏實多了。 是啊,即使失了父皇的歡心,自己也還有謝擎的支持,他與謝家的聯系是不會斷的。 周允恪的心略安了安,點頭應了聲是,然后挺起腰背繼續前行,神采雖不如來時昂揚,但好歹也恢復了些皇子的樣子。 目送周允恪走出一段距離,周畫屏沒再看,轉而把目光放到謝擎身上。 許久不見,謝丞相風采依舊啊。周畫屏依舊帶著微笑,但她不像之前那般放松,眼神凝聚在謝擎臉上,淺色的瞳眸中豎起警惕的芒刺。 謝擎撫須一笑:本相感悟有所不同,覺得公主許久不見讓人刮目相看。笑容淺淡,同樣也不達眼底。 這位是宋寺正吧,謝擎看向宋凌舟,從前未多留意,今日一見才覺寺正你氣質斐然、乃茂才秀彥,與公主正好相配。 世人見面,多觀樣貌,像謝擎這樣開口贊人從氣質和才華切入,實屬罕見,宋凌舟一聽便知謝擎別有深意,這是在告訴自己和周畫屏,他們已經被他盯上了。 一道無聲的戰書。 該怎么回呢? 宋凌舟想了想,開口道:丞相過譽了,公主是天上的鳳凰,怎是我能相配的,不過既有幸侍奉,自然要盡力做只俊鳥,與公主一同飛天破云。 謝擎笑意有些許冷凝。 飛天破云?這是把他比成云,暗指他遮住了天空,要將他擊散嗎? 現在的后生真是越來越放肆了。 飛天破云可沒有那么容易,小心還沒觸到云層,就落下來摔斷了翅膀。 留下一個冰冷至極的眼神,謝擎拂袖而去。 周畫屏問宋凌舟:你說謝擎這是要去干嘛? 謝擎的朝向上只有福安殿,因此他進宮的目的不難猜。 宋凌舟答:大概是去見皇上為那幾人求情的。 我想也是。周畫屏點頭。 宮中一定有謝擎的眼線,謝擎會在這時進宮,應該已經得知王慈王惟和周允恪受罰的消息,知道情況不妙,特來挽回敗局。 不過她不覺得此事還有可供翻盤的余地,證據確鑿,除非不得已,周子潤不會松口放過。 不必管了。 周畫屏正想著與宋凌舟一起出宮,才抬起步子,突然想起什么,腳步又收了回來。 你自己先回吧,車架就停在近宮門口的地方,梨雪也在那里候著,你找到她然后帶她一起回府。 那公主呢?宋凌舟問。 幾瞬停頓后,周畫屏才又出聲:我在宮中還有事,要晚些時候才能回去。 宮道那頭吹來一陣強風,忽而變強忽而變弱,被卷來的枯枝時不時移動幾丈,宋凌舟的眼睫微微顫動,像極了枝上在寒風中瑟瑟抖動的灰葉。 那我在府里等公主回來。 話音在風中飄搖,空蕩蕩好似沉不到底,宋凌舟深鞠一躬,轉身離去。 與宋凌舟分別后,周畫屏沿著宮道往皇宮深處走,經過福安殿側門后拐進一條小道,走出不遠來到御花園,再往里走,穿過石拱門,來到一方池邊。 此池名為繁光池,各類魚兒圈養其中,水中游動的魚在陽光照耀下閃出五彩鱗光,是一處廣受宮人親睞的景致。 但現在是冬季,水結成冰,魚被挪走,池中空空無物可看,這里也就冷清下來,好半天周圍都沒出現任何人影。 周畫屏又在繁光池旁站了一會兒,總算等到有人經過這里,男人身上套著軍服,帶著毛邊的前襟下是一封銀腰帶,映照刺眼的冷芒。 周畫屏掃了趙游光一眼,偏過頭去:你來了。 語氣淡淡,聽起來兩人在繁光池相遇不是巧合,而是早就約定好在此見面。 臣還以為公主不會赴約。趙游光微微一笑,看上去心情很好: 相比之下,周畫屏就有些淡漠:本宮是個守信用的人,你既幫了本宮的忙,你提的要求本宮自然會做到。 俞飛來延州找周允恪的消息,是趙游光最先通知周畫屏的。 周畫屏意識到不對,卻因手下無人而無法知曉情況,在她苦惱之際,趙游光提出他可以到周允恪身邊監視其后續行動向她匯報。 所以周畫屏才會清楚周允恪所做的一切,提前布置讓他在周子潤面前大出洋相。 這么大的忙,趙游光可不會平白無故幫,他是有條件的。 周畫屏和趙游光達成協議,如果他能助她扳倒周允恪,她就任他提一個要求,當然前提是她能完成,而趙游光提出的要求是讓周畫屏陪他半天,周畫屏為了實現這個要求于是與他約在繁光池見面。 陪同半天不是什么難事,周畫屏收到這個要求時頗為意外,覺得趙游光提的要求太過簡單,到現在她也納悶,不明白他提要求的動機。 不過她也沒想弄明白,反正只有半天,隨意找點事情消磨就過去了。 周畫屏看向趙游光:你要我陪你去哪里?地點你定,別太遠就行,我要趕在天黑以前回府。 見周畫屏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趙游光搖搖頭擠出苦笑。 那個雨夜,周畫屏說的那決絕的話總在他心里翻來覆去地想,他不愿就此放手,但又怕再貿然靠近會讓周畫屏徹底對他反感,所以只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 后來,他終于想到了方法,周畫屏不是說沒有公事他們便不要有來往,那也就是說如果有公事需要他可以來找她。 他密切關注與她不和的周允恪,用情報和行動換來了這次與她單獨相處的難得機會。 趙游光心中五味雜陳,既因周畫屏不知他用心而苦澀,又因同樣的原由感到慶幸,他明白如果她一早知道是絕不會來赴約的。 趙游光收斂心思,復又揚起微笑面對周畫屏:就在宮里走一走好了,要不先在這里坐下?你站著一會兒應該有些累了。 周畫屏欣然頷首,與趙游光到繁光池旁的涼亭里坐下。 周畫屏抬目眺望遠方,斜倚在欄桿上的手臂自然垂落,露出一截皓腕,神態慵懶也掩不住她逼人的美麗。 趙游光看著她,心神一晃:當年我還是皇子伴讀時常來宮里玩,有年夏天燥熱得讓人無心學業,每每讀不進書我就到繁光池邊玩,池水邊涼快有助于靜心。我常能在這里看見你,你就像現在這樣坐在亭子里,偶爾向池中瞟去一眼,見到彩光浮動便會展開笑顏。 在天光底下看著極美。最后一句話被趙游光藏在心底沒說出口。 或許是因為眼前景致與當年大不相同,聽了趙游光詳細的描述,周畫屏花了好長時間才想起這段回憶。 回憶中的她似乎經常笑,而且笑得很開心,但是因為光彩炫目的池面,還是因為不遠處總盯著自己瞧的少年,她記不太清了,她只知道現在的她臉上不會再出現回憶中的笑容。 周畫屏幽幽呼出一口氣:當時年紀小什么都還不知道,不知事便不知愁,笑得自然多些。 趙游光沒再做聲。 見證了周畫屏整個少女時期,趙游光對她的變化再清楚不過,好比現在,周畫屏坐在和當年相同的位置,但她的側臉上不見任何彎弧。 當年因為一點小事就會露出笑臉的女孩現在變得很難開心起來。 想到這點,趙游光心中陣陣難過,說不出話來。 察覺到亭中空氣冷凝,周畫屏自覺失言,努力想讓氣氛重新活躍起來。 人都是會變的,周畫屏轉過頭,俏皮地眨了眨眼,就拿你來說好了,誰能想到當年那個恣意陽光的少年會變成苦大仇深的模樣,每次看見你我都擔心過不久你眉間會長出深紋。 趙游光下意識伸手去撫眉頭,等意識他做了個滑稽的動作后,啞然失笑:可能是因為在戰場上待久了,那里時刻不能放松,緊繃著緊繃著就成習慣了。 盡管他語調輕松,周畫屏還是窺見了隱藏在背后的辛酸。 看來趙游光這些年來也過得不同意,她這樣想著,心里莫名覺得好受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