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第三十九章
竇豐過去人生是如何過得周畫屏無可置評,但現在他對自己有用,即使他存心尋死她也要保住他的命。 除了應付的診金,周畫屏還多給了筆豐厚的打賞,讓郎中盡力救治竇豐,郎中也沒有辜負周畫屏的托付,經過一天一夜的搶救,竇豐總算脫離危險,只需再休息一段時間便能醒來。 連續幾個雨天后總算等來天空放晴,周畫屏來探望竇豐,順便打開門窗換氣,燦爛的陽光照射進來,房間點亮的瞬間,病氣似乎跟著陰影一起消失了。 站在窗邊聞著清新的空氣,周畫屏突然聽到身后傳來響動在她背過身的時間里,竇豐醒了過來。 在昏迷的長夜里待了太久,突然正對上燦爛的陽光,竇豐一時適應不了,眼睛剛睜開又閉上一半,瞇著眼睛將頭扭轉過去。 竇豐,你醒了? 周畫屏來到床邊。 明亮的光線在周畫屏面容上覆上一層柔和的光暈,她生得花容月貌,又有珠玉錦裙簇擁,說是仙女下凡也不為過,睜眼便見一絕色女郎佇立在面前,讓已經醒來的竇豐卻疑自己仍在夢中。 竇豐注視了周畫屏許久才意識到這不是夢是現實,然后他環視四周,看到陌生的人與物后,流露出迷茫的表情。 周畫屏款款上前,提了提竇豐身上的被子,不動聲色拉近了距離,細細解釋情況時趁機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平民百姓見皇家貴胄難免會手足無措,竇豐也不例外,他不顧還未痊愈的身體強撐著從床上起來。 草民竇豐拜見永寧公主,公主萬福。竇豐連忙下跪請安,而周畫屏則趕在他雙膝著地前扶住了他,竇老先生不必多禮,您身體還未康復,還是先回床上躺著吧。 噢,是是是。竇豐依言重新躺到床上。 變回原來的躺姿,竇豐并沒有回到原來放松的狀態,兩只手交叉在身前,粗糙得像老樹皮的手不斷搓動,發出擾人的沙沙聲。 竇豐遲疑片刻后開口:殿下怎會駕臨延州,又怎么會上門來找我這一介草民? 今天之前,周畫屏從未與竇豐交談過,對他的了解大多來自別人,她以為竇豐會是個分不清事理的瘋老頭,但真正接觸了才發現竇豐的頭腦其實很清醒。 正式說的第一句話直接指出了關鍵。 周畫屏倒了碗清水給竇豐遞去:說起來本宮此番不告登門實在有些唐突,不過竇老先生不必緊張,本宮此次來延州不是專程來尋你,只是因為有些事想向您了解一下。 殿下有話不妨直問,草民必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周畫屏嘴角仍含著溫和笑意,但眼中已悄悄蓄起鋒芒:鄧高義鄧工匠,你可認識? 周畫屏說出的雖是問句但用的卻是肯定的語氣。 竇豐也沒有做無謂的隱瞞,坦然點頭:當然認識,鄧高義是我師兄,我倆相交數載,到如今快有二十年了。 竇豐不住地舔嘴唇,他似乎有些口干舌燥,回答完問題后捧起碗猛灌一大口水,將水吞下肚后問道:殿下為何會問起鄧師兄? 半年前鄧高義領命前往京城修造念瑤臺新層,新層竣工后父皇率皇親重臣登臺祈福卻遭遇意外,經調查發生意外的原因主要在于新層選料不佳。周畫屏說,身為總督工,鄧高義難辭其咎,關入刑部當夜便自盡于獄中。 竇豐愣愣地看著周畫屏,仿佛沒聽懂她說的話,周畫屏也不著急,耐心等待他慢慢領悟過來。 水開始在碗中晃蕩,打在碗沿發出輕響,抖動的不僅是竇豐的手,還有他的聲音。 鄧師兄...他,死了?竇豐聲線顫抖。 周畫屏微微頷首。 怎么會這樣...鄧高義逝世的消息使竇豐陷入混亂,他喃喃自語,雙眼失去焦點。 好好的一個人怎么說沒就沒了呢?竇豐只覺得腦中一團亂麻。 竇豐試圖理清這團亂麻,而隨著思路慢慢變得清晰,他抓住了周畫屏話中的某個詞:敢問殿下,您方才提到選料不佳是什么意思? 我們懷疑鄧高義為謀取私利以次充好,在木料采購環節做了手腳。 竇豐忽地將手中水碗放下,他動作太急,水晃飛出來打濕一大片被褥,然而他豐毫未察覺,他用力瞪眼,兩顆眼珠仿佛下一秒就會從凹陷的眼窩里掉出來。 不可能,我師兄絕不可能做這樣的事!他不容置疑的語氣引得周畫屏抬頭去看。 發覺周畫屏看過來,竇豐有些怵,聲音跟著弱了下去:殿下,我沒有質疑您和其他大人的意思,只是這么多年來我所認識的鄧師兄絕不是此等貪婪小人。這其中會不會有誤會,也許是別人昧走錢款轉而栽贓給了鄧師兄? 竇豐絮絮叨叨說了那么多,皆與鄧高義有關,比起自己那副亟待修補的身體他更關心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稀奇得很。 不過這同時意味著竇豐與鄧高義關系匪淺,而且在竇豐心中鄧高義形象高偉、值得尊敬。 周畫屏眼簾半垂,長睫在臉上投下兩彎濃郁的陰影:也許吧,不過現在人都沒了,真相是問不出來了。 "人都沒了?" 你的師弟師侄,隨鄧高義去京城的那些人幾乎都死在那場意外事故中。周畫屏道出全部實情,鄧高義的孫子鄧亭文倒是僥幸逃過一劫,但他的好運沒能一直持續下去,潛逃回延州沒多久家宅起火,沒能從火里出來。 竇豐雖然長久不參與重工程,與當地部分工匠不相熟,但和他們打過兩三次照面,聽聞噩耗,想到從此與他們天人永隔,受到很大打擊。 我本以為我會是最先走的那個人,沒想到竟變成我先送走他們。竇豐扯動下嘴角,似笑又似哭,其他人也就算了,亭文那孩子怎的也走得那么早,他從小身子骨就弱,年歲大了后也不見好,現在人又沒了,真是命苦。 周畫屏靜靜聽著,有些意外。 聽竇豐的描述,鄧亭文應是個天生體弱的病秧子,因為家中無其他親眷可依,只能跟著祖父鄧高義東奔西走經受路途顛簸。 周畫屏搖搖頭,暗暗嘆了一句可憐,卻忽然感覺到不對勁。 周畫屏打斷竇豐的自言自語:竇老先生,鄧亭文一直體弱多病,那他和同齡人相比是不是身量略顯不足? 竇豐邊說邊嘆氣:亭文那孩子受病體拖累長得是又瘦又矮,與和他同歲的小伙子要低上大半個頭。 周畫屏突然站起身,嚇了竇豐一跳。 殿下,有什么不對嗎? 有什么不對?不對的地方可大了,她分明記得在鄧宅中發現的那具焦尸與一般成年男子相近,然而鄧亭文先天不足發育不良,體形遠不及此。 由于先入為主,她一直覺得死于鄧宅大火中的人便是鄧亭文,可現在看來,事實很可能并非如此。 周畫屏心突突直跳。 便在這時,宋凌舟找了過來,帶回一個重要消息。 公主!人未至門前,呼喊的聲音便從門外傳進來,過了片時才現人影,只見宋凌舟喘著粗氣,兩縷鬢發散亂在額前,似乎是一路跑著過來的。 甚少見宋凌舟行色匆匆,周畫屏心中一緊:怎么,可是出什么事了? 宋凌舟答:我剛去州府走了一趟。那里的仵作說,從鄧宅拉出的死尸他們仔細驗看過,死者確是窒息而亡,但氣管和肺部并無煙熏痕跡,倒是找到一些泥沙和水草。 聞言,周畫屏眼神瞬間變得凌厲。 雖然死于火災的遇難者被發現時尸身往往呈焦黑,但這病不意味他們是被火燒死的,大多數情況下他們在火燒到身上前就已經死亡。 火焰吞去空氣,他們因無法呼吸而喪失生機,這樣死去的人,肺管會有明顯的黑煙燎痕。 可是這一特征并未在死者身上顯現。 不但如此,還有意料之外的發現死者是窒息而亡,而在他肺部發現的泥沙和水草足以證明他其實是死于溺斃。 這就有點意思了。 周畫屏看向宋凌舟:你有什么想法? 公主可還記得之前我們在鄧宅后門附近發現的一串腳??? 記得。 我認為鄧宅的火災不是意外,是人為,有人事先將死者運到鄧宅,然后用烈性火藥引燃宅院,在火勢起來前從后門遁逃離開。宋凌舟說。 那人為什么要這么做? 或許是想金蟬脫殼?我斗膽猜測,那人便是鄧亭文,他知道我們在追查他,為了脫逃所以使出假死的計策。 你的大膽猜測八成沒錯,周畫屏笑了一下,但笑容只出現了一瞬,很快隱沒在嘴角下,死的人不是鄧亭文,鄧亭文還活著。 然后,把她方才與竇豐交談的內容說與宋凌舟聽。 宋凌舟聽了之后,沒有露出了悟的表情,眉頭沒有舒展反倒越鎖越深。 周畫屏見了,問道:可是有哪里不對? 宋凌舟指出疑點:公主不覺得奇怪嗎,如果鄧亭文真是體弱多病,為何鄧高義遠赴京城還要帶上他,為了鄧亭文考慮不是該盡可能避免讓他長途勞頓累及身體嗎? 周畫屏一愣。 是啊,鄧亭文體弱多病這點與他們當下了解到的信息對不太上。 但凡鄧高義對鄧亭文有一絲顧及,便不會讓他冒危險同自己一道在多地間奔波,鄧亭文是他在這世上僅有的親人,為了保證孫兒的康健即使再舍不得也不會讓其勞累,更不用提會把采選木料這樣的辛苦活兒交給鄧亭文處理。 難道竇豐對她說了謊? 周畫屏搖搖頭,打消了這個想法,剛才竇豐的反應她都看在眼里,驚訝悲茫不似作偽,她覺得竇豐在鄧亭文的事上說的是實話。 那會是哪里出錯了? 腦中突然閃過一道靈光,周畫屏猝然轉身搶步至竇豐面前:本宮問你,以往鄧高義動身前往其他城鎮,會如何安置鄧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