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第三十八章
狂風吹過,雨像斷了線的珠子飛快往下掉,砸在地上發出噼里啪啦的重響,好在周畫屏動作快,趕在雨變大之前跨過驛館大門,才逃過被淋成落湯雞的下場。 不過她也沒有完全幸免,幾滴雨珠降下,成為深色的斑點留在她身上,如湘夫人落竹上的淚痕。 宋凌舟先一步回來,周畫屏推門進屋時,他在房間里已待了有一會兒,待周畫屏坐下后將提前準備好的手爐放到她手上,然后說起了今日的經歷。 公主讓找的那十名工匠,我問是問到了,但他們早已遷出延州另居他處,真要找起來恐怕很是困難。宋凌舟說,公主那邊情況如何? 周畫屏沒有回話,她佝僂地坐著,目光垂落在手爐上,怔怔地似乎出神。 公主? 嗯? 宋凌舟喚了一聲,周畫屏才反應過來。 我這邊沒有收獲,你那邊可有找到人或者問到什么線索?宋凌舟重復了一遍他剛才說的話。 看來我倆情況都不太好,我今日也沒見到名單上任何一位工匠,不過也不是一無所獲,其中有個叫竇豐的工匠似乎還住在延州。周畫屏答得雖有條理但聽起來總感覺漫不經心。 宋凌舟見周畫屏表現不太尋常,擔心她可能淋雨著了涼,忙給她倒了一大碗熱水:喝點熱水,好驅散體內寒氣。 周畫屏接過碗正打算飲,突然聽到一陣驚呼聲:將軍,您回來了。哎呀,您這是在雨里待了多久,怎么全身都濕透了?趕緊回去換身衣服吧! 是今日當值守在驛館口的侍衛。他的聲音從樓下傳來,越過窗戶到了房間里。 碗沿離開唇邊,周畫屏把碗放了下來,她的目光仍然垂落著,松散地落在膝上,又變回不久前失神的樣子。 雖然沒有親眼看到,但趙游光佇立在大雨中不躲不閃的場景不難想象,縈繞在周畫屏腦中像一團細密絲線,越纏越緊,只留下些許縫隙,盡管她拼命阻擋,那些曾經的記憶還是不可避免地從縫隙中擠了出來,讓她覺得自己好像不應該那么狠心地對待趙游光。 隨著一聲吱呀,雨聲驟降,周畫屏抬頭去看,原來是宋凌舟過去合上了窗戶。 窗戶沒有關好,剛才吵到公主了吧?宋凌舟微笑著說道。 緊閉的窗戶將一切喧鬧隔絕在外,房間里安靜下來,宋凌舟的聲音變得清晰許多,周畫屏聽在耳里心中倏然生出幾分心虛和慌亂,方才她腦子里只有趙游光竟沒半點想起宋凌舟。 還好。勉強一笑后,周畫屏連忙別過身去夠旁邊水碗,看我,竟忘了喝水。許久沒徒步走過路,今天走了好遠,累得都有些神志不清了。 她欲一飲而盡,可唇舌才沾到水就縮了回來,寒冬冷雨,熱水不過多時就涼了下來。 在周畫屏糾結要不要將碗放下的時候,宋凌舟先一步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拿過她手里的碗,重新溫了一遍再拿還給她:公主今日辛苦了,喝完水不如早些就寢休息吧。 嗯,好。周畫屏輕輕點了點頭。 在周畫屏喝水時,宋凌舟站起身走到門前,虛開一條門縫,讓侍從去燒水,之后他也沒有閑著,進到內室里將床被鋪開。 周畫屏一面喝水一面關注著宋凌舟,看著他忙碌的身影,聽著他動作時發出的窸窣聲,她慌亂的心漸漸安定下來,像是黑夜中遭遇暗潮的船只遙望見閃著光的燈塔,找到了回家的方向,那些縈繞著的舊事不知不覺消散在風中。 凌舟。周畫屏輕喚道。 宋凌舟只轉過半個頭:怎么了? 沒怎么,就是想叫叫你。周畫屏雙手捧著空碗,停頓片刻后,說,我們早點就寢吧,明天我還打算去找竇豐,想讓你與我同去。 宋凌舟停下動作,轉過看向周畫屏,她靜靜地看著他,似乎已有一會兒,眼中盛著溫柔笑意,為這黑沉沉的雨夜帶來明亮的光華。 我隨時都有空,就怕公主不想使喚我。 宋凌舟呼出一口長氣,嘴角翹起露出安心的微笑。 周畫屏愣住,她這才注意在此之前宋凌舟的下巴一直緊繃著,直到現在才放松下來,不再掩飾他的酸澀和懸心。 她的眼神依舊停留在宋凌舟身上,但此時卻涌出一股不一樣的色彩,千般流轉,最終化為瑩潤的亮光。 原來他什么都明白。 是啊,細心如他,怎會沒有留意到自己的失常,只怕外頭那陣人聲隨簌風飄進來時,他便已經想到今日自己和趙游光之間發生了什么。 然而,他沒有說也沒有問,仍然如往常一樣,從來都給她留足空間,從來都對她體貼有加。 宋凌舟對她那么好,好到她不禁覺得以后再也找不到比他對自己更好的人了,而有這樣的人在身旁,她覺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和溫暖,也不由自主地將其他人的心意推拒到十里開外。 怎么會?我巴不得你隨時在我身邊供我使喚,倒是你別到時候叫苦喊累才是。 周畫屏再度看向宋凌舟,眼中之溫柔上又多了層堅定,宋凌舟對上她的眼睛,提著的一顆心總算落了下來,他不怕周畫屏徘徊猶豫,只怕她最終偏向的人不是自己。 這可就難了,我又不是耕田的黃牛,覺得苦累怎么能一直忍著不表現出來。宋凌舟故作為難。 那只能期望你今晚可以養足精力不至于明日叫苦連連。 周畫屏捂著嘴笑起來,同時起身,掀開紗簾往內室走去,來到宋凌舟旁邊和他一起整理床鋪。 外面愁云慘雨,草木花蟲在風中打顫,屋內氛圍卻截然不同,情愫悄然在其中蔓延,使這冬日如仲春般和暖溫柔。 * 翌日清晨,周畫屏和宋凌舟從驛館出來,按照昨晚約定的那樣去城南尋找竇豐。 要到竇豐所住的街區需得先過前面那條河,急升的水位已越過河上石橋,兩人找到附近漁夫,乘他的船渡了過去,從船上下來后一路往前,仔細留意經過的每一戶人家,不久后便找到了與地址對應上的地點。 出現在面前的是一棟陳舊的矮房,斑駁的墻上爬滿枯萎的藤枝,深綠的苔蘚從墻地相接處向上蔓延,大有要將房子吞噬的氣勢。 周畫屏來到門前,抬手正欲叩門,卻發現門并沒鎖上,門虛掩著,一推就能打開。 周畫屏轉頭看了身后宋凌舟一眼:我們進去? 好。宋凌舟從后面走上來,輕推開門,率先擠了進去。 今日放晴,天空湛藍澄澈,陽光鋪灑下來照亮天地萬物,只有這間矮房還待在黑暗中,邁步進去只覺眼前昏暗模糊,連家具輪廓都看不清楚。 更令人難受的是里面難聞的味道,周畫屏幾乎一踏進房,手就抬起來掩在口鼻上,略帶嫌惡地皺起眉頭:這灰塵和霉味也太重了,都沒人打掃屋子的嗎? 宋凌舟環視房內,目光最終停在最深的角落:恐怕不是沒人打掃,而是有人想打掃卻有心無力。 擺在角落的窄床上躺著一位老人,他面色灰白、雙頰下陷,像風中殘燭,隨時都會熄滅。 周畫屏來到床頭,低下頭:老人家,老人家,你還好嗎? 老人緊閉的雙眼似乎動了一下。 周畫屏不太確定,打算再喚幾聲,而這次她帶上了試探。 竇豐?她喚道。 這次老人給出的反應大了許多,他不僅睜開眼睛還長開嘴巴試圖開口說話,可以確定眼前這人就是竇豐,可惜竇豐沒能說出一個清楚的字,從他口中出來的只有類似破風箱的聲音。 他這是怎么了?周畫屏滿臉憂色。 宋凌舟用手撐開竇豐的眼皮,眼皮撐開露出一雙渾濁的眼珠,和房間里其他物什一樣,裹在蒙蒙灰塵中。 勉強在渾濁中辨識出失焦的瞳目,宋凌舟神情變得嚴肅:我也不清楚,但他的情況一定不好,而且可能很糟糕。他看向周畫屏,我們得送他去找個大夫看看。 照你說得辦。 周畫屏和宋凌舟叫來手下,將竇豐從他的小破屋里抬出來移到驛館里。 他們原本只是想讓竇豐在驛館暫住等矮屋清掃干凈后就送他回去,但竇豐的情況太不理想,當地一位郎中被請來給竇豐診治,手才搭上脈眉頭就皺到一起。 周畫屏開口問說:大夫,這位老人家的身體如何??? 郎中嘆了口氣:很不好,體脈堵塞血氣虧損,若再不好生休養,恐怕沒幾天活頭嘍。 沒想到竇豐的情況如此嚴重,周畫屏忍不住驚呼:怎么會這樣? 上了年紀的人,身體時不時就會出點問題,稍不注意小病就會變成大災,郎中不滿撇了撇嘴,自己不想活,身邊又沒有人在意關心,身體能好才奇怪。 同在延州,郎中對竇豐此人有所耳聞,雖然只有寥寥幾句話但不難了解到他近些年來的境況 與子女不歡而散后,老人獨自留居在延州,因為年邁大大小小毛病陸續出現,自己不留意,身邊又沒有人照顧,最后撐不下去倒在床上多日都沒有發現。 曾經甚有才氣的工匠將自己折騰到如今這樣半死不活的狀況,真是使人意想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