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所用木料質量不達標,參與修造的工人不可能毫無所覺,尤其是總監工,整個工程在他的帶領下展開,木料采購也由他負責。 不用多想,木料問題大抵出在這個總監工身上,以次充好為得是盡可能多地從差價中撈油水,以前也不是沒有發生過類似的事情。 他讓你受了傷,我絕不會輕易放過他,你放心,等抓到這個總監工,我一定會替你好好教訓他一頓。周畫屏說。 究竟是你想替我出氣還是你本身就有氣? 宋凌舟覺得好笑,但還是順著周畫屏的話說了下去,寵溺點頭:那我就先謝過公主了。 但是這句感謝周畫屏沒有機會真正收下。 總監工鄧高義,于念瑤臺起火第二日清晨被捕,于當夜死在刑部大牢中。 刑部尚書王慈在上表中說,他曾命手下審訊鄧高義,鄧高義對私改木料、侵吞贓款的罪狀供認不諱,而他是在認罪畫押后在牢中自縊身亡,也就說鄧高義是畏罪自盡。 有白紙黑字的供狀,即使鄧高義已死,此案到此也可了結,但調查者遇到了一個難題,供詞中并未寫明鄧高義將貪去的銀錢挪作何用,而鄧高義突然死去讓他們一時無法查清楚那筆款項的下落。 那筆款項數目巨大,就這樣下落不明可不能讓周子潤滿意,不過很快就出現一件更大的事情延州遭遇水患,已有上百名百姓遇難。 連著幾日周子潤都在和朝臣們商議應對之策。 延州的困境不僅在于治理水患還在于安撫民心,周子潤想了又想,決定讓他的獨子靖王周允恪前去延州賑災。 周允恪接到指派后十分開心,出宮后直奔謝府,第一時間將這個消息告訴他長久仰賴的外祖父謝擎。 周允恪眼中發出興奮的亮光:這次去延州我一定要把事情辦好,向父皇證明我有足夠的能力和擔當。 他說著說著,像是想到了什么,忽地轉頭:外公,您說父皇會不會為了考驗我才派我去延州的?賑災這事誰都能干,但父皇他不僅讓我賑災還交給我其他任務。 謝擎原在一邊傾聽一邊俯身練字,聽到這話后抬起頭來:其他任務? 周允恪說:前段時間念瑤臺那事不是還沒有了結嗎?延州正好是念瑤臺總監工鄧高義的故鄉,父皇讓我有空調查一番,看能不能找回那筆款項。 毛筆懸在半空,墨滴從筆尖滑落,暈染成花。 謝擎將筆擱到硯臺上,背手問道:皇上可有讓其他人幫你從旁調查? 沒有。周允恪說,父皇就提了一句,估計他也不太指望那筆款項能找到,就讓我試一試而已。 這樣。謝擎復又低下頭去,他盯著桌上那張快寫完卻被墨跡毀掉的字看了半晌,將其揉成紙團扔到廢紙簍里。 謝擎又問:你何時出發去延州。 延州災情嚴重,我準備明日一早就走。越早出發越能體現出朝廷對延州百姓的重視,這次賑災,周允恪算是開了個好頭。 謝擎贊許地點了點頭,然后繞過書桌走到周允恪身前:賑災不僅要救急百姓還要解決災情,延州的水患你一定要妥善處理,務必要讓朝臣還有皇上滿意。 周允恪收起臉上喜色,鄭重點頭:孫兒明白。 那就好。 謝擎拍了拍周允恪的肩膀,然后拉起對方一只胳膊,往手里放了一樣東西,待謝擎移開手,一只紫竹小哨靜靜躺在周允恪手掌上。 周允恪雖不是器物方面的行家,但也能看出這紫竹小哨并非凡物。 這是什么?周允恪問。 謝擎回答:尋常百姓用飛鴿傳信,我謝家卻馴有黑鷹以傳遞消息,這紫竹哨便是專門召喚黑鷹的用具。 除去兵力和財力,信息最是重要,在廣布信息網的同時還需保障己方信息不會被泄露,鴿鳥機靈卻易俘獲,因此謝家投入一大筆金銀專門馴化出一批黑鷹供己所用,而相對的,能使用黑鷹傳書的只有謝家頂層幾位掌權人。 紫竹哨僅有幾枚,謝擎將其中之一贈予周允恪,意味十分重大。 謝擎這是在向周允恪表明整個謝家會站在背后支持他。 周允恪體會到這層意味,不禁大喜。 你在延州若遇到困難,大可用紫竹哨向我求助。謝擎說。 周允恪將紫竹哨緊緊攏在手心,話語中滿是感激:多謝外公,我會將延州的事情處理好,定不辜負您的希望。 謝擎扯出一個微笑,只是他上了年紀,笑起來嘴角邊褶皺叢起,數條皺紋顯露在臉上,不顯慈愛反顯深沉。 黑影和紫竹哨本就為謝家人所驅使,你身上有謝家血脈,又是我謝擎的外孫,將它們交給你也無妨。謝擎稍作停頓,接著說,此去延州你若用不上它們更好。 狀似無意實則另含深意,只是周允恪此時沉浸在喜悅中,全然沒有意識到謝擎言外之意。 謝擎絲毫不介意,在桌上鋪了一張新紙,重新提起筆來,只見他大筆一揮,默出黃巢的那首: 颯颯西風滿院栽,蕊寒香冷蝶難來。 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 寒風吹過,墨跡干透,一篇大好詩文落與紙上,而在周允恪和謝擎共處的同時,周畫屏被宣召進宮到福安殿面見周子潤。 周畫屏入殿時,周子潤正在看奏折,見到她走進殿中,道:來了? 周畫屏點頭行禮:兒臣參見父皇。 周子潤在上方招手示意周畫屏過來:到朕身邊來。 是。 在周畫屏拾級而上時,周子潤將手邊茶盞推到桌沿,大太監江懷寧會意上前,收走茶盞后做了個手勢,和旁邊內侍一齊退遠去。 周畫屏不認為周子潤會無故宣她進宮,故而來到周子潤身邊后她說:父皇有什么吩咐? 周子潤確實有事要吩咐周畫屏去辦。 兩人無言的默契讓周子潤舒心一笑,不過想到接下來要開口說的事,笑意立時收了回去。 朕想讓你去一趟延州。周子潤說。 延州? 周畫屏覺得奇怪。 最近發生在延州的事只有水患最要緊,可水患不是已經交給周允恪處理,應當不需要她才是;而倘若有其他事,一并讓周允恪對付就好,為何要她也趕赴延州。 還是說,這件事非要她去辦,是因為父皇不放心交給旁人,即使是周允??? 周子潤問:屏兒可曾聽過鄧高義這個名字? 自然聽過。周畫屏點頭,鄧高義是此次念瑤臺筑高的總監工,若不是他因私利瀆職,也不會有那么多人在祈福大典中受驚甚至受傷。 想到宋凌舟至今還在臥床養傷,周畫屏心頭就來氣,只恨鄧高義死得太早太便宜。 念瑤臺遭到破壞,周子潤該是最為意外火災生氣的人,但讓人有些許意外,他提起鄧高義時語氣近還平靜。 周子潤說:鄧高義作為總監工確有瀆職之責,但不見得他就是那個為一己私利動貪念的人。 周畫屏不解其意,面露疑惑:還請父皇明示。 周子潤輕叩御桌,手上扳指與桌面相撞發出一下又一下的擊打聲,擊打聲初聞清脆,但在空曠大殿中回蕩散開后,聽起來多幾分渾濁。 周子潤表情淡漠:王慈說鄧高義已認罪畫押,但奇怪的是,在供狀中鄧高義并未交代貪銀去向,更奇怪的是,后來刑部派人追查一直沒有找到那筆貪銀。 周畫屏下巴微抬。 是很奇怪。 據她所知,那筆貪銀足足有三萬之多,數目如此龐大,不可能消失得悄無聲息,而將銀兩換成紙票必定會留下記錄,到現在還沒有結果,屬實稀奇。 周子潤接著說:恰在此時有人來報,王家在西北購入一大片土地,以王惟的名義。 如果說起初周畫屏不明白周子潤為何反復在話中提及刑部,那當她聽到王惟的名字時一切疑惑立時消解。 王惟,二品工部侍郎,掌營造工程,與刑部尚書王慈為堂兄弟,同是王氏子孫。 從奉命修筑念瑤臺到獲罪下獄,鄧高義只與工刑兩部有過接觸,而王慈王惟又為這兩部長官,各方訊息交匯在一起讓人不得不多想。 那三萬兩或許是從鄧高義手里流出去的,但或許后來落到別人手中,這個別人或許就是王家。 周畫屏隱約察覺道周子潤今日召她進宮讓她去延州的意思,但她仍有一事不明。 周畫屏問:延州和鄧高義有何關系? 延州是鄧高義的故鄉,參與加蓋念瑤臺的主工匠有很多都從師于他,他們也從延州來。周子潤聲音漸冷,這些人要么死在念瑤臺上要么是在刑部牢獄里。 出身延州的鄧高義及其弟子無一生還,這些巧合串連在一塊,周畫屏脊背上陣陣涼意。 周畫屏垂眸肅立:父皇是想我以監管名義到延州暗中查探鄧高義或旁人是否有留下相關憑據,能夠追查到那筆贓款的去路。 周子潤默然點頭。 周畫屏忽然想到一事:這件事,父皇也有讓二皇弟去查嗎? 沉默又延續片刻,周子潤才回答:只提了幾句,說得并不詳細。他拖著說話,聽起來似乎有些疲憊。 周子潤是個重感情的人,十余年膝下只有一個兒子,他在周允恪身上投入的感情和心血絕不少。 但他們是皇家父子,有關皇家就不可能不涉及權勢,周允恪的母家是謝家,有如此強大的外戚站在身后,周允恪能從周子潤哪里獲取的信任自然少之又少。 王家由謝擎一手提攜上來,后又頻與謝家結姻親,兩家關系密切,周子潤雖然將任務交給周允恪卻不完全信任他。 所以,周子潤才會周畫屏將同樣的任務也交給她。 這個長女不僅最得他喜愛也最受他信任,不僅因為周畫屏是他摯愛所出,還因為他們都是被架在高位上、努力不讓自己下來的無援者。 有些事不用明說他們彼此也能通曉,好比周子潤對周畫屏拉龍朝臣的行為不加干預,又好比周畫屏不過問周子潤消息來源、也不追問他派她和周允恪共赴延州調查的原因。 周畫屏決定應下這樁事:既然父皇有所囑托,兒臣當然沒有推脫的道理,我回去收拾一番,盡可能明日和二皇弟一同出發。 聞言,周子潤露出欣慰微笑。 從福安殿出來后,周畫屏并未立刻出宮,而是在殿前的玉階下站著,不一會兒,一個太監從殿后繞過來走到她面前。 這人面白皮嫩,看上去才二十出頭,但已穿上繡有蟒紋的內監服飾,晉升速度非常人能及。 周畫屏見了卻不意外,只因眼前這人是她栽培上來的。 江懷寧果真厲害,本宮讓你認他當師傅還真沒做錯。 如今守忠早褪去初見時的憨直,看起來有點能獨當一面的感覺,周畫屏上下掃視后唇角彎起滿意的弧度。 守忠恭敬低頭:奴才能有今日少不了師傅在旁教導指點,一直感恩在心,而若不是沾了殿下的光,師傅萬萬瞧不上我這個木頭的。 周畫屏不置可否地撇了撇嘴:本宮突然有些懷念你從前的樣子。 雖然過于鈍笨,但比油腔滑調要好得多。 守忠聽到周畫屏打趣他忍不住咧開嘴笑起來,他這才看起來有幾分過去的影子。 這樣的好氛圍沒有持續多久,周畫屏隨即正色道:本宮馬上就要離開京城去延州,在本宮不在的這段時日,你要替本宮留意宮中各人動向,如果可以幫本宮多照看下怡妃。 守忠頷首表示明白,然后從懷中拿出一只早燒好的暖爐,躬身遞到周畫屏身前。 守忠:此去路遠,還請殿下多加保重,至于殿下吩咐的事奴才會盡力做到。 嗯。周畫屏接過暖爐,轉身向來接她的轎攆走去。 宮道鋪在中央,兩邊留有大片廣闊余地,寒風途徑此地沒有任何阻礙,周畫屏坐在轎攆上,默默承受席卷而來的寒涼。 好在她還有一只暖爐,雖然無法暖和整個身子,但能讓她在離宮的路上感到安心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