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錄取
7、錄取
夏天,顧家的所有大事都發生在夏天。 八年前的夏天,顧曜誕生了;八年后的夏天,傳來的卻是父母的死訊。 顧家旺和林靜是一氧化碳中毒死的。 或許是那天晚上睡覺時,顧家旺忘了留出一個通風口。緊閉的工棚內,火焰劇烈地燃燒著,扼住了熟睡的人的呼吸。 他們是在美夢中死去的。 不然,嘴角怎么會帶著那樣甜蜜的微笑? 他們懷揣著夢想來到這個遙遠的異鄉,最后也帶著希望死去了。 他們是在顧涼中考完的那個暑假死去的。 也許是冥冥之中,這對善良的夫妻不愿意打擾兒子重要的考試。 顧涼帶著滿腔喜悅飛奔回家,他想迫不及待地告訴爸爸mama,他的考試非常順利,一定能考上縣里的重點高中。 顧涼回到家,面對的是一片肅穆。 顧曜撲過來抱著他的腿,哭著說:哥哥他們說爸爸mama去世了 顧涼的大腦一片空白。 顧曜的聲音與周圍的景物都變得遙遠而模糊起來。 去世了? 誰去世了? 誰?! 顧涼臉色蒼白,沒有力氣去安慰傷心的meimei。他踉蹌地走了幾步,猛然跪倒在地。 他近乎哀求地望著外公,問:外公,這是假的對不對?怎么可能呢?爸爸mama怎么會突然去世呢? 他們還沒有聽到他的好消息,他們說了今年過年會回家的。 外公搖了搖頭,沒有說話。 此刻,沉默已是最好的回答。 外公用蒼老的雙手將兩個孩子摟進懷里,如同老鷹護住自己的孩子。聲音中滿是蒼涼:想哭就哭出來吧。 顧涼無聲地哭了起來。 那個夏天,那個下午,他幾乎哭盡了所有的眼淚。 顧家旺和林靜的尸體沒有運回來,他們永遠地沉眠在了那片遙遠的土地上。 幾天后,顧涼和顧曜頭戴白布,在一片震耳欲聾的哭喪聲中面對眾人同情或惋惜的目光。 顧家旺和林靜壯年去世,在農村不吉利,喪禮不會大辦,只是請來親朋好友告知他們這個消息。 家中驟然涌入許多不認識的親戚,顧曜很害怕,一直抓著他的手,不敢離開他的身邊。 顧涼強打起精神,背挺得筆直,緊緊握著meimei的手,擋在她身前。 他像一尊美麗冰冷的人偶,面無表情地迎接著別人的撫摸和打量。 眾人無不嘆息。 這么小父母就不在了,唉 兄妹倆出落得都像mama,這么漂亮,太可惜了 也不知道這倆孩子以后怎么辦 還是活著好啊,人一死,可就什么都沒咯。 這是一個舞臺,供他們盡情展示自己的善良和憐憫,顧涼只需要扮演好一個沉默的接受者。 送走客人之后,兄妹倆和外公一起吃了一頓清淡的晚飯。 一盆白菜豆腐湯,一盤炒青菜,切了一節香腸拌飯。 一向愛吃的顧曜沒什么胃口,扒拉幾口便放下了筷子。 眼淚流得太多,似乎連味覺也失去了。 短短的幾天內,她被迫接受了太多信息。內心一直處于惶恐中,她惴惴不安地問:外公,我們以后怎么辦呢? 父母已去,他們今后的生活該怎么辦? 老人的心中也滿是酸楚。 活到這個歲數,早已不奢求榮華富貴,只求一家人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如今白發人送黑發人,其中滋味只有自己才知道。 外公摸摸她的頭,蒼老的聲音里滿是力量:好孩子,別怕。你們父母留了一筆存款,給你們上學用。外公身子骨還硬朗,錢的事不用你們cao心。 顧曜蹭了蹭外公的手,依戀地說:外公 幸好,還有外公在。 顧涼的心情并沒有因此輕松起來。 他思考的遠比顧曜多得多。 他知道,父母的積蓄根本不足以支撐接下來的生活。外公年事已高,一個老人不能也不應該再承擔如此巨大的經濟壓力。 親戚也不能指望。大家都是各人自掃門前雪罷了。自家的生活尚且一團亂麻,哪有閑心管別人家的事。 顧涼還知道一件令人更加心寒的事。 林靜和顧家旺所在的工地,拒絕支付事故賠償金。 他們一口咬定,林靜和顧家旺是自殺的。 原因是現場沒有任何打斗痕跡,夫妻倆死去的表情又那么安詳。于是,他們說這是一起早已預謀好的自殺。 太諷刺了。 那么勤勞善良的兩個人,死后尸體不能回歸故鄉,連死的理由也被人如此扭曲。 顧涼感到無比的絕望和無力。天高皇帝遠,他不能為父母討回公道。他什么也做不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貧窮。 他深深地體會到了世態炎涼。 顧涼握緊拳頭,下定了決心。 太久沒喝水,聲音已經沙啞,他一字一頓地對外公說:我不上學了,我要去打工。 外公驚道:說什么胡話!你一個小孩子打什么工! 顧涼平靜地說: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他是這個家中唯一的勞動力,他是哥哥,他不能再做一個小孩子。 在這一瞬間,他邁入成年人的世界。 顧曜哭著說:哥哥,你怎么能不讀書?你成績那么好,你怎么能不讀書呢? 她自責地說:都怪我,都是我的錯!如果我沒出生,爸爸就不用交罰款了。他們就不會去那么遠的地方打工了。我是災星,都是我的錯,是我把厄運帶來的 顧曜轉身抱住哥哥的腰,低低地說:哥哥,你把我賣了吧。他們說我長得好看,能賣給有錢人家。把我賣了,家里就有錢了 顧涼捂住她的嘴,淚水濕潤了他的掌心。 這些話如同刀子一樣扎在他的心上。 是誰對meimei說這些話的?顧涼恨不得把那個找出來大卸八塊。他怎么敢?他怎么能?他怎么忍心對一個小孩子說如此惡毒的話? 他放在心尖上寵愛的meimei,他舍不得罵她、舍不得打她。他看著meimei長大,看著她長得越來越美麗、越來越可愛,他怎么也疼愛不夠的meimei,怎么可能被人拿來當做賺錢的工具? 農村重男輕女,顧涼知道有很多人家會把生下來的女兒賣出去。 但是,顧涼就算是去死,也不會賣自己的meimei。 顧涼蹲下身捧起meimei的臉,堅定地說:哥哥不會賣你的,永遠不會。你只管好好讀書,健健康康地長大。以后讀個好大學,去大城市過最好的生活,永遠不要再回來了。錢的事,都交給哥哥。就算你以后要嫁人,哥哥也會幫你看著。不求那個人多有錢,只要對你好就行了。 顧曜不停地搖頭,卻由于失聲說不出一句話。 顧涼愛憐地擦去她眼角的淚水。 他的寶貝,值得世界上最美好的一切。 所以顧涼需要錢,迫切地需要錢。 讀書太浪費時間了,他必須馬上擁有賺錢的能力。 貧窮的滋味太痛苦,顧涼不想讓meimei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都過著戰戰兢兢的生活。 他轉過頭對外公說:我已經決定好了,暑假一過,我就去縣上打工。 外公的混濁的眼睛里涌現出淚水,他對著墻上的觀音菩薩畫像不住地念叨著:造孽啊,造孽啊,菩薩在上,看看我這對苦命的孫兒吧。 畫像中的菩薩慈祥地望著世人。 她不會偏愛于某一人。 顧涼不信神佛,只相信自己。 九月份,他拒絕外公的勸導,坐上了去縣里的大巴車。 他看見meimei如同他年少時追著mama一樣追趕他,最后成為一個模糊不清的小點,體會到了父母當時的心情。 對不起,哥哥必須要走。 他握緊手中的錄取通知書,卻沒有去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