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貧窮

    顧家旺和林靜只在過年時回來。

    有一兩年沒搶到火車票，過年也沒有回來。

    顧曜雖然對記憶中爸爸mama的印象有些模糊了，但她還是期待著每年過年時迎接爸爸mama的歸來。

    爸爸mama總會提著好多東西回來，有好吃的、好玩的，還有給兄妹倆買的新衣服。

    顧涼的個子竄得很快，去年的衣服今年就穿不上了。他四肢修長，背挺得筆直，跟個衣服架子似的，穿什么都好看。

    冬天那么臃腫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顯得瀟灑飄逸，很有后來流行的那種韓國帥哥的感覺。

    顧曜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她又愛吃，嘴里沒個閑著的時候。她把自己吃得小臉rou嘟嘟的，小肚子上也全是rou。顧涼把她裹得很嚴實，怕她感冒了。于是，穿上冬裝的顧曜，看起來圓滾滾的，走起路來像只笨笨的小企鵝。

    林靜和顧家旺一下車，就看到自家女兒搖搖晃晃地跑過來了。

    林靜連忙伸手把她摟入懷里，顧曜穿上冬裝之后更重了，林靜差點抱不起來。

    顧曜先叫了一聲mama，又伸手要顧家旺抱，顧家旺抱過來，她瞇著眼睛笑，甜甜地叫了一聲爸爸。

    一聲爸爸mama把林靜和顧家旺感動得差點流淚。無論在外面有多辛苦，回家來能看到女兒也覺得值了。

    顧涼幫他們提行李，他一手提一個，輕輕松松地提起兩包東西。林靜看著兒子長得都快比她高了，不禁感嘆道：長得太快了，一年一個樣。

    顧家旺拍拍兒子的肩膀，心中也很欣慰。

    飯桌上，一家人其樂融融，享受著一年中難得的團聚。

    顧家旺喝了許多酒，一反平時的沉默寡言，話多了起來。他問顧涼：明年是不是要上初中了？

    顧涼點頭。

    他看了看顧曜，又笑道：小曜也得上小學了吧？

    顧曜正在啃大雞腿呢，聽到爸爸叫她，她驕傲地抬起頭說：是呀！我以后要考大學！和哥哥一起當大學生！

    顧曜常在村中聽人說讀大學是一件光宗耀祖的事，不由得對大學充滿了憧憬。

    村里別說大學生了，連讀過高中的人都很少。然而，正是在教育資源如此貧瘠的土地上，人們滿懷對知識的崇拜和尊敬。

    顧家旺聞言竟然紅了眼眶，從不輕易落淚的漢子眼里沾上了一點濕潤。他說：好！我顧家的孩子都是有志氣的！你們兄妹倆只管好好讀書，一定要爭口氣，不用cao心錢的問題。

    我和你們mama打算明年去新疆，那里開發用地多，工資比這里高好幾倍。

    顧曜沒聽說過新疆，這對于她來說是一個新鮮的名詞。于是她纏著顧家旺不停地問關于新疆的問題。

    爸爸，新疆在哪??？

    新疆好玩嗎？

    新疆有什么好吃的？

    她嘰嘰喳喳地問了一堆問題，有些顧家旺也回答不上來，因為他也沒去過新疆。

    顧家旺把顧曜抱進懷里，用下巴上的胡渣扎她的小臉，把顧曜逗得咯咯直笑。顧家旺說：等爸爸回來給你帶新疆的特產。

    顧曜高興地答應了。

    與顧曜相比，顧涼的反應顯得冷淡了很多。

    顧涼雖然不知道新疆是什么樣的，但他知道新疆是一個離家很遠很遠的地方。這意味著，爸爸mama回家的時間更少了。

    顧涼并不想要很多錢，他更希望一家人能像現在這樣團聚在一起。

    但是，生活往往不會盡如人意。

    這個年過完后，林靜和顧家旺踏上了去新疆的路。

    顧涼要去鎮上讀初中了。

    溪壩村只有小學，沒有初中，從溪壩村走到浣河鎮要花一個多小時。顧涼每天早上六點鐘就起床，摸著黑走去學校，晚上十點多才回來。顧曜也要開始上小學了，她下午五點放學，做完作業就開始等哥哥。

    有時候顧涼回來得太晚，她等著等著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口水流了一桌子。

    顧涼叫她不要等自己，她卻不聽，堅持要等他。于是，顧涼每天晚上先把她抱到床上去，哄她睡著之后，再起來學習。

    顧涼學習好，不只是因為他聰明，他比別人付出了更多的努力。

    每夜，就算困得眼皮都快合不上了，他也用冷水洗臉強迫自己清醒。

    在這個貧窮的小鄉村，除了讀書，顧涼沒有其他辦法改變自己的命運。他不止想改變自己的命運，更想帶著全家人一起走出這個鄉村。

    他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考試這根薄薄的線上，不得不走得小心謹慎、如履薄冰。

    顧家旺和林靜在新疆的一個小工地上安頓下來。

    他們是經人介紹輾轉來到此處，盡管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仍然被眼前這惡劣的環境折磨得上吐下瀉。

    白天，太陽直射的溫度快要把人的皮都曬脫一層，到了晚上，氣溫驟降，又冷得人瑟瑟發抖。

    顧家旺和林靜舍不得錢去住旅館，就在工地上搭了個棚，生一堆火，晚上在火堆旁睡覺，盡量汲取一點溫暖。

    林靜的身體很快就堅持不下去了。

    生完孩子后，她的身體本就虛弱了許多，再經不起如此高強度的勞作。在她又一次暈倒在工地上后，顧家旺堅決不允許她再上工。林靜失去了勞動的能力，只能每天待在工棚里無所事事，她在夜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淚，恨自己的身體不爭氣，讓顧家旺一個人干兩個人的活。

    顧家旺也沒好到哪去。

    他的身體再怎么結實，也不是鐵做的，每天睡不好、吃不好，還承受著巨大的心理壓力。但是他不敢停下來，他知道他一旦松懈，就再也爬不起來了。想起家中嗷嗷待哺的兩個孩子，他們那么懂事、那么聽話，他怎么能不給他們好的生活。妻子為他生兒育女，跟著他受苦受累，沒過過一天好日子，他怎么忍心看著她一天天憔悴下去？

    可是，能怎么辦呢，這樣的日子有沒有盡頭，誰也不知道。新疆的天空非常晴朗，夜里繁星滿天，顧家旺摟著林靜，安慰她、鼓勵她：你一定要堅持下去，等以后掙到了錢，我給你買一顆跟星星一樣亮的鉆石。

    林靜含著淚點頭，夫妻倆握緊彼此的雙手，不斷給對方加油打氣，暢想未來的美好生活。

    他們從不抱怨世道的艱難，這個年代，沒有多少人是富裕的。大家都過著一樣艱苦的日子，都是咬著牙拼命活下去。

    累吧，苦吧，那就哭吧?？尥炅?，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擦干淚水，繼續面對生活。

    或許，只有像顧曜這樣的小孩子，每天才過得無憂無慮。

    她的煩惱簡單而純粹，那就是哥哥每天回來得太晚，沒時間陪她玩。

    但這也只是小小的煩惱，她的生活依然被快樂占滿。

    顧曜很喜歡去上學。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的臉越發長開了。一雙眼睛大而亮，漆黑的頭發用小皮筋扎成兩個小揪揪，隨著蹦跳的動作搖搖晃晃，可愛極了。一張粉團似的小臉，鼻子小而挺，嘴唇紅嘟嘟的。見人就笑，眼睛彎成兩輪月牙，誰看了不喜歡她呢？

    老師和同學都喜歡她。顧曜儼然成為了孩子王，每天和朋友們玩得不亦樂乎。

    夏天，她們去樹上摘李子。顧曜爬樹爬得很熟練，三下兩下就爬到了樹杈上，像只靈敏的小猴子。她把李子一顆顆往樹下扔，底下的人把衣擺撩起來，將李子兜在里面。幾個小孩揣著一大包半熟不熟的李子，吃得牙齒發酸、眼角含淚。后來才知道那李子樹是別人家種的，被那家人找上家門，大人們揪著耳朵把他們狠狠教育了一頓。

    顧曜沒挨罵。

    外公舍不得罵顧曜，他只說：以后不要去拿別人家的東西，再窮也不能去偷，知道嗎？

    顧曜懵懂地問：外公，我們家很窮嗎？

    外公不說話了，只是摸了摸她的頭，眼里涌動著顧曜看不懂的情緒。

    長大以后她才知道，那是愧疚。

    顧曜對貧窮并沒有概念。

    在她看來，自己的家是世界上最好的家。家里有她的哥哥、外公、還有爸爸mama，他們都愛她。她每天吃得飽飽的，睡在哥哥溫暖的懷抱里，每一天醒來都覺得開心幸福。

    她的快樂就是這么簡單。

    貧窮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嗎？

    顧曜不懂。

    她還沒有成年人的那些自尊和敏感，她坦蕩地展示自己的家庭，坦蕩面對別人的目光。

    春夏秋冬一一過去，轉眼間，又到一年夏天。

    這一年，顧曜八歲，顧涼十五歲。

    這一年發生了一件事，讓他們的人生發生了天旋地轉的變化。

    顧曜深深地體會到了貧窮的含義。

    顧家旺和林靜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