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山隔萬重

    梁鳶設想過無數這一刻時霍星流會有的反應，可能是憤怒，也可能會無措，甚至把這場葬送兩人一生的局當做一場游戲，因為知道自己是必然的勝者而無數次的竊喜過。

    可是

    都已經這樣了，為什么還要紅著眼，用哀怨又悲傷的眼神看著自己，為什么要過來摸自己受傷的臉，明明自己都肝腸寸斷了吧，還要自己這點皮外傷疼不疼

    梁鳶嫌惡地別開臉，不想看他含淚的眼睛，只冷聲道：木已成舟，我與你無話可說。

    小鳶?；粜橇鲝臎]有過這么脆弱的時候，聲音在抖，壓著她裙擺的手臂在抖，被黃昏拉長的影子都好像一片蕭瑟的落葉，我不信。我不信你是為父兄家國報仇，更不信這三年來你我之間全無情誼，可是不論如何為什么為什么

    他倒抽一口氣。

    梁鳶感覺手背上落了一滴溫熱的液體，身子不由地麻了，需要很大的力氣才能維持住此時的冷漠。

    為什么是在今天？即便是騙我，都騙了我那么久，再多騙一日，多騙一時，起碼與我拜過了第三拜再做這些都不可以嗎？你就這樣憎惡我，恨我，甚至連做戲，也不肯嫁給我？

    她覺得他嘰嘰歪歪很煩，不耐煩道：我愛你！可那又怎么樣呢？

    梁鳶轉過身來瞧他，微微歪著頭，有露出那副如野獸一般桀驁懵懂，天真到幾乎殘忍的表情來：是。我是真心愛你?；蛟S不在朝云臺，而是在楚宮時，你抽回劍帶我走出火海的那時起，我便打心里覺得你就是我命中的英雄，所以愛上你也不過是理所應當?？赡怯衷趺礃幽?？

    她推開他，起身道：我總不能為了你，就不再做我自己了吧！

    霍星流的眼睫很密，被淚水濡濕了之后顯出一種平日里不曾有的破碎無措，他是視線追著她揚起臉，我已經什么都告訴你，什么都托付你了，難道你連這點信任也不給我嗎？

    你自己心里清楚。即便你做上了那個位置，我也絕不可能是梁鳶！梁鳶沒有半分動容，見他要說話，更快地說道，一個占盡民心的君王，怎么可以有一個國仇家恨的敵國王姬妻子？好啊，你倒是說一說，等你順應天命之后，要如何向天下人昭告我？你費了這么多心思辦一場盛大的婚禮滿足你自己，那我呢？把本該屬于我的名字還給我時，你會想要為我舉辦一場盛大的儀式嗎？

    霍星流他并非失去理智，只是變故當前，已經沒有足夠的心力去辨認了。梁鳶是怎樣的姑娘，他一早就知道了

    她是在危難之時親手殺掉弟弟的姑娘，她是從初見時起就是虛情假意，最后逃之夭夭的姑娘，她是從高臺跌落也無悔無懼的姑娘，她是會甜甜笑著與不軌之人假意溫柔，背地里要十倍百倍奉還的姑娘

    這樣的人，會有心嗎？會知道什么是愛嗎？也許是，可如果她所謂的表達就是這樣踐踏自己的一腔情誼，是和不是又有那么重要么？他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冷靜地分析，為她找補，卻也沒有力氣去恨她，怪她。

    原來真心愛上一個人，會變得這樣軟弱啊。

    霍星流沉默地站起身，看向梁鳶，只覺得她今天很漂亮，只不過是被精心裝扮后的，并不合適她的成熟華美。下個月才十九，不過到現在也還是個孩子，太濃的妝，太繁復的衣視，太貴重的珠寶，戴在她的身上美則美矣，毫無靈魂。他見過她真心歡喜的樣子，也見過她無數個比這一次還要美麗的樣子。

    如今才到當時錯。

    許是一開始，便不該去期待一只鴟鳥會入林。

    霍星流沉默地起身，一身紅衣在蕭條的廳中顯得尤其落寞：怪我。怪我總覺得木石有心，你或許真對我有情，也絕不會是愛。倘若你愛我哪怕只有一兩分的真情，你也做不出這等絕情寡義之事。

    三年間，霍星流對梁鳶寬縱溫柔，事事包容，從未對她說過一句重話，實在是失望到了極點。

    其實他說得不錯，可梁鳶聽不得，她接受不了他竟對自己說這種話，幾乎惱羞成怒：是！我就是無情無義！我就是恩將仇報！我喜歡你又討厭你，愛你也恨你，在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里的同時我都在被嫉妒折磨，我不要你高高在上的施舍，我想你掉下來我巴不得你死！

    她激動之余，不忘提前揩去眼角還未落下來的淚，冷笑著道，你若死了，我倒是會真心實意地為你掉那么兩滴眼淚。

    霍星流突然走進，她有些慌張地后退，他人高腿長，幾步就近了身，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按在自己胸口，疾首蹙額，痛苦地說道：你覺得你做得這些和殺了我有什么區別？你倒不如再為我補上一刀，若我能看到見你為我哭那么一回，便證明我倒也沒那么蠢。

    梁鳶用力掙回手，理了理衣裳：我又打不過你，怎么殺你？何況現在將你是殺了，我會連累自己的。話鋒一轉，竟從袖中的內襯拿出一個小荷包，從中倒出一粒藥丸，遞了過去，反正到時候你進牢里，我也會想法子給你喂的。既然你一心求死，那不如現在吃了吧。

    她笑瞇瞇地解釋，因為一側的臉還腫著，這個笑容不免有些扭曲猙獰，我也不是一點心肝都沒有。這事顧野勢必為你連累，顧景州呢，又與你早有舊仇，這一回定是新仇舊賬一起算。你落在他二人手中，萬沒有什么好下場。我是為了讓你少吃些苦。

    霍星流牢牢盯著她，眼神凄苦又決絕，竟真不猶豫地將藥丸吞下了。

    他竟這么痛快。

    以梁鳶對他的了解，知道他自幼作為質子住在瀛城，受過得算計欺辱數不勝數，年少從軍，亦是鏖戰慘勝過的將才，他永遠都冷靜自持，理智清明，偏是這樣的他，竟會在不辨自己話里真假的情況下毫不猶豫地吞毒

    他當真萬念俱灰了。

    梁鳶一時心亂如麻，強忍著不再看他，匆匆扭頭離去，只留下一句：我會為你收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