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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滿一道出去擺攤的時候,他幫她推著車,小大人似昂首走在前頭,夕陽西下,眼看著天色越來越暗,眼前的路卻被無限地延長,似乎怎么都走不到頭。她又夢回到那個冰冷與饑餓交織著的荒年里,他哭著認錯,她也哭,餓著肚子一起去挖野菜,又同蓋著一床被子相依為命,他只有她,她也只有他,緊緊摟在一起,誰也離不開誰。很奇怪的,人被困在這樣的夢里,反而舍不得出來。醒來時,好像大病過一場似的昏昏沉沉,心里卻空,甚至失落,再不能入睡。她就這么靠在枕上,眼睛一動不動盯著窗欞,看著天光亮起來的過程里,把那些大大小小的往事一樁一樁地拿出來回想。往昔于是越來越清晰,近的記憶卻似乎反而模糊起來。天越來越冷,她知道離年又近了,心里盼他回,不知道為什么,又怕他回。******宛嘉是在一個陰沉的午后獨自來到宋家的。喪禮過后,這一家好像就連鎖門都懈怠了,大門竟是虛掖著的,她覺得就這么推門進去不大好,就仍是先敲門,半天沒有人應,這才推了門,自己走進去。不過短短一段時間,這宅子似乎又變得更破落和冷清。她走了一小段路,第一個遇上的,竟是煦和的母親宋太太。宋太太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宛嘉,三兩秒鐘的驚訝很快轉換成殷勤,宛嘉還沒說來意,她就自己帶著笑,滿臉了然于心地領她去尋煦和。她這樣子,反弄得宛嘉尷尬,一路到了煦和房門口,一路也是無話。宋太太上去敲一敲門,再對宛嘉一笑,就先下了樓去。隔了好一會兒,煦和才過來開的門,似乎根本沒想到立在門口的會是宛嘉,乍一眼,他的神情其實是有些陰霾的,看見她了,又是微微一怔,最后才笑,一連串的反應不算慢,但都被她看在眼里。在這種時候,他的笑難免有些偽裝的意思,宛嘉心里是討厭的,就沒回笑,進了他的房間里,那里面又是極暗,窗簾緊閉著的,燈也沒有開。這房間,就像一個黑洞,不曉得他在里頭待了多久,又在想什么,做什么。煦和去把窗簾拉開,房間一下敞亮起來,宛嘉仍是正對著他立著,一聲都沒寒暄的,開口就問,“你不回學校去了么?”她的聲音發干發澀,煦和卻輕輕松松地笑回道,“不回去了。反正都是在混日子?!?/br>這時候,門被敲響了,煦和過去開門,都沒看清外頭是誰,他又很快關上門,返回來時,手上已端了一盤子細心削切好的水果,宛嘉就曉得,這一定是宋太太送來的。煦和把水果隨隨便便往桌上一擱。宛嘉又追問,“你連雕塑也放棄了嗎?”煦和背對著她,沒聽見她的問話似的,答非所問地淡淡道,“都拿進來了。你要不要吃一點?!?/br>有約莫一分鐘無言。宛嘉再開口時,聲音聽起來就像快哭了,“你告訴我,欠款還有多少?”煦和終于轉回身來面對她,看她的神情仍是溫和,說出口的話,卻沒什么感情,他道,“我家里的事情,我自己會想辦法解決的?!?/br>他這樣置身事外似的沉著,宛嘉卻依不了,走到他身前去逼視著他,她的眼圈發紅,話里的每個字也幾乎都在發顫,“現在這樣的景況??磕阋粋€人,你預備要怎么解決?”煦和只道,“你不要問,也不要再管了?;厝グ??!?/br>宛嘉真哭了,眼淚奪了框出來,煦和看到這樣,終于有些不忍似的,神情有了松動,他還沒開口說話,她突然抓了他的衣袖踮了腳,在他嘴唇上輕碰了一下,輕輕說,“不管怎么樣,我等你的?!?/br>短短一瞬,時間像被按了暫停般凝住了,兩個人的心都要出膛似的激烈跳著。他卻推開了她,輕描淡寫道,“我不值得讓你等的?!?/br>宛嘉呆立著,他也不再響。這一下,是徹底無言了。不知道過了多久,煦和轉去他從前放雕塑的架子,現在已全空了,只剩下唯一一個,手里拿了梔子花的少女,那一天,從奉賢回來,他就回想著她的神態開始做的。他把它取下來,給了宛嘉,告訴她,“這是最后一個了,送你留個紀念?!?/br>宛嘉接過來,卻連看也沒有看,一把就摜在了地上。“哐”的一聲,碎片散了一地,她也頭也不回地出了門去。煦和就站著,一動不動看著地上那些七零八落的碎片。他十八年的人生里,有兩樣信仰,一是宛嘉,二是雕塑。這一下,終于全粉碎了。他蹲下來,一片片的撿拾碎片,手指不留心被某一片劃開來了,卻沒一點痛覺,他也不在意,任血一滴滴地往下淌。這時候,房門忽然又被用力地敲響了,他過去開門。宋太太立在門前,怒氣沖沖插著腰,“你有毛病是不是,人家特意上門來,你就把杜小姐這么氣走了?!?/br>煦和不響,就像一塊木頭似的聽她罵。宋太太越罵越起勁,一時間悲從中來,又忍不住抽泣起來。煦和忽然盯了她,煩極了似的道,“閉嘴?!?/br>他的聲音并不響,那眼神卻是全然陌生的,可怕極了。宋太太就不自覺地噤了聲,止了哭。55.囹圄8.30末有增補劉掌柜推門進來時,是特意放輕了手腳的,這會兒,鋪子里的人大都已收工回去了,縫紉機的聲音又大,水杏還在專心忙著,他都到她身邊了,她也沒察覺。劉掌柜也就不出聲,立在邊上偷偷地瞅她,眼下正是隆冬,她渾身上下都裹得嚴實,但因頭低著,后頸處卻透露出來一小塊皮膚,是極白的,那烏油油梳得齊整的發髻又極黑,兩相一映,就惹得他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這么一聲,其實極細微的,水杏卻發覺了什么似的,終于停了手頭的活,有些驚詫似的向他看去。劉掌柜不由得有些尷尬,卻反若無其事地向她笑道,“不差這點功夫。你就留到明日再做也不打緊?!?/br>因為邊上沒別的人,他顯然是比平日里放松,說話時,語聲也仿佛一下子年輕了十多歲似的,壓著喉嚨帶著笑,半是輕佻半是曖昧,“你知道嗎。我最看中的,就是你的勤懇?!?/br>水杏有些生硬地回了他一笑,原本有心再做會兒活的,這時候,卻不由自主有些緊迫似的將東西一樣樣地收拾起來,預備回去了。劉掌柜看出她的緊迫,忽然又斂了笑,毫無預兆地看著她道,“你以后,不若就索性跟了我?!?/br>水杏一呆,說不上來是詫異還是驚嚇的,臉一下煞白。向她說這個事,其實他是很有幾分底氣和把握的,她的樣子是沒得挑,人也能干,但究竟年歲不算輕了,又是個啞子,沒歸沒宿的,他能夠瞧得上她,其實是做了一樁大善事。劉掌柜只當她一時還沒反應過來,便又一笑,振振有詞地說下去,“這樁事,我都考慮過一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