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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幾個宋家人,就那么站著坐著,哭著看著,卻一個都不動。宋父一死,剩余這些老的小的,沒了平日里能夠倚賴的主心骨,全部七零八落,這家就像一幢被白蟻蛀空了的大廈,搖搖晃晃的,幾乎只差一陣風來,便要轟然倒塌。小滿看在眼里,心里覺得說不出的壓抑,他看一眼宛嘉,她的目光微垂著,緊抿著嘴唇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的手,也像在隱忍什么。他們上完香,剛出靈堂,冷不丁的,宋太太突然跑上來,不分三七二十一地挽起宛嘉的胳膊哭哭啼啼訴起苦來。宛嘉實在不知道什么狀況,心里很是莫名,但在這樣的場合里,又不好掙開,只好這樣任她拉扯著,一開始,她只聽她嘴上一口一個“自家人”的,還沒有意識,突然明白過來她這話是什么意思時,頓時窘迫得頭臉全紅了個透。宋太太就被一把拖了開來,拖開她的也不是別人,正是她兒子煦和。小滿從沒見過煦和發過這樣大的火,一路過來,就是沉著臉,沒留一點情面,也沒多說一句話,上去一把抓住她那條挽著宛嘉的胳膊,像是對待牲畜似的不管不顧把她整個人朝旁邊硬拖。他使的力道太大,宋太太被拖得一個踉蹌摔在地上,懵了一會兒,人反而更兇起來,扯著嗓子一聲接一聲地罵著不肖子。人人都把目光投往了這里,煦和卻孰若無睹,自顧自地又回去指揮那群幫傭的人。宋太太罵累了,也覺得沒意思,聲音終于偃旗息鼓小下來。這時候,他兩個嬸嬸卻在邊上,看別人家的好戲似的捂嘴偷笑暗罵,“十三點。這種時候也不忘高攀。不掂掂看自己多少斤兩?!?/br>他們預備要走,原本想要去和煦和說一聲,遠遠的,看他還在忙,就也沒上去。宛嘉掖一下被宋太太扯皺的衣袖,最后看一眼亂烘烘的宋家,兩個人就出了門去,還沒走幾步路,原先的零星小雪忽然下大了,一片緊接一片,鵝毛似的打著旋迅速地落。聽到身后有腳步聲,兩個人回頭去,原是煦和追了上來,看他左右兩手各拿了一柄雨傘,神情還是凝滯,只遞給他們一人一柄傘,輕輕地說一聲,“辛苦你們跑一趟。多謝。再會?!北泐^也不回地轉身。他們拿著傘,不約而同立定一會兒,看他冒著雪一步步的走遠。直到望不見那背影了,宛嘉還站著還不動,小滿道,“走吧?!?/br>宛嘉一點頭,兩個人同時撐開雨傘,并排慢慢地走。上海的雪不管落得再大,也總難積起來,看起來白皚皚的,用腳一踩,無非化成泥,為了不跌跤,只好眼睛盯著地上,每一步都極小心極小心的走。小滿已經走得極慢了,偶然間一抬眼,卻不見了宛嘉,他回頭去,看到隔開幾步的距離,宛嘉就舉著傘一動不動立著,是一直近到了跟前,才發現她在哭的,他就看著她哭,一句安撫的話也說不出口,宛嘉將傘擱到地上,像這時候,迫切的要想尋一個能夠倚靠的物事似的,就這么哭著將頭靠到了他肩膀上。雪落得更大了,沒多一會兒,連傘面上都積了一層薄雪,撐著沉甸甸的。小滿任她靠著,看著頭頂上那一整塊灰黑的天幕長久不動。兩個人都沒說話,但心里又都明白,那個意氣風發的調皮少年,從今往后是再回不來了。54.凜冬(下篇)雪后的天格外澄清,連帶著太陽光也像被洗過了一遍似的。麻雀嘰嘰喳喳叫,屋檐上的冰溜子化凍了,水珠落雨一樣滴滴答答的往下落。水杏在屋門前端了一只小板凳坐著,兩只衣袖子撩起來,一邊洗著衣裳,不時面帶著笑意看一看前頭。一個小女娃在她跟前跳繩,紅襖子,花圍脖,小臉蛋蘋果似的紅撲撲,跳著繩,兩條羊角小辮兒就忽上忽下的飛著。這是柳嫂的孫女小喜子。一會兒功夫,水杏洗完了衣裳,端起木盆預備晾曬了,小喜子就扔下跳繩奔著過去相幫,小手伸進木盆里,拿起一件衣裳有模有樣地掖平整,再遞給她。這段時間,只要她在家,這小跟班就是時時刻刻的黏在她身后,她洗菜,她就幫著揀,她掃地,她小小的人,笨手笨腳的,也拖著一把大苕帚跟在她的身后一道掃,她做針線,她盯著她靈巧翻動著的手,更是眨巴著眼睛看得入了迷,奶聲奶氣喚著“杏兒姨”,央著她,要她也教她做針線。這小人兒是在饑荒那一年誕生的,昔年不堪的烙痕是褪不去,但對著這雙無辜純稚的眼睛,又不忍心對她也存著芥蒂。她央她,她就真去尋了一塊小布,又找來了針和線,一并的給她,任她在自己邊上跟著學。其實,多少也有一些私心。有這么個小娃娃在邊上,時間總好像能過得快一些。閑來無事,她也尋出小滿小時候自己替他做的小玩意來,拍一拍灰塵,拿給小喜子玩,也算讓它們重新見天日。小喜子丟沙包,踢毽子,玩著玩著,想起了什么來,就停下來側過臉問,“這是滿哥哥從前的東西嗎?”水杏就一點頭。小喜子拾起毽子,踢了一會兒,看她呆呆立著,又問一聲,“滿哥哥為什么總不回來?我們可以一起玩?!?/br>水杏走到她身邊去,摸她的頭,只是笑。這天夜里,她做了個夢,自己一個人急匆匆的,似乎是走在那條去碼頭的路上,心里知道來不及,又怎么都走不快,不曉得走了多久,突然被一片望不到邊際的湖水擋住了去路。遠遠看過去,只看這片湖上停著一艘船,唯一的一艘,不是大的輪船,不過一葉木舟,船頭坐了一個少年,瘦的,白的,看輪廓似乎是小滿,又不大像。這一個,至多不過十三四歲年紀。她走近一些,看清楚了,是小滿,卻是那個很久以前的,還是小小少年的小滿,手上捧著識字簿,身上穿著她舊日替他做的衣裳,專注的時候,眉頭就習慣性微微地皺起。她看他,他卻不看她。忽然間,四周又起霧了,這艘小船就載著他,在越來越濃的霧里一槳一槳地離她遠去。這個夢結了,很快又有別的夢緊接著,一個接一個不成形的短夢,零零落落的碎片似的朝她砸過來。她被無數個顛來倒去的長夢短夢壓迫著,胸口沉甸甸的透不過氣,醒來時,猛一下抽身出來返到現實,頭又一下子輕飄飄的,連己身在哪里都幾乎糊涂起來。這會兒,不知道是幾點鐘,太陽已經升了起來,太陽光透過窗欞投在床前面的地上,不過小小的一片光斑,卻混雜了許多種亂七八糟的顏色。她喘息著,盯著這光斑看了許久,這才扶著頭,慢慢地起身。這年冬,水杏總睡不踏實,時不時的做夢,時不時又失眠,難有一覺到天明的時候。那些夢盛載了往昔的記憶,像個光怪陸離的漩渦似的將她拖拽進去。她在夢里回到那一年走投無路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