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子
栗子
一壇梨花釀在樹下啟了封,劍芒被花雨隱在其后,早春的京城,院內樹下鵝卵石微微濕潤著,發出溫潤的光。 花落聲被劍舞聲攔腰折斷,整齊飄向樹下的水洼,隨花瓣的紋路碎得零落。 劍指方向,有人自院門口穿過高架起的紫藤藤蔓而來,閑閑開始撫掌,瞧著院中將衣襟一角掖起的執劍少將軍朗聲笑道,一劍碎花少將軍功夫何止精進,依衛房看,早堪稱妙絕。 司忱將手中劍挽起,閑閑走到樹下抄起那壇梨花白,仰頭便灌了下去。 沈絳瞧著他姿態不由贊嘆,這般風流白衣兒郎,一張好皮囊也就罷了,偏文韜武略都是頂尖上乘,這些年若不是他戍守邊關,京城適齡的少女怕是都要愁嫁了。 少時好友多年未見,倒也并未生分,沈絳曉得司忱脾性,素來是個念舊情的,于是便閑適在他院中石凳坐下,自斟自飲了一杯瞧向他,你多年未歸,班師回京這數月想要巴結的人踩破了你將軍府的大門檻兒,怎么偏誰也請不動你?外頭可都傳遍了,如今只有東宮事能捉著少將軍的影兒,你可好大的官威。 司忱閑閑倚在樹下,用袖口拭了拭唇畔,晃著那壇酒,狹長的鳳目微抬,旁人怎么說無妨,你也不知? 嘖沈絳呷了口酒,我哪能不知道你?若今次不是長公主出了事,你也定不會如此心急火燎往回趕。 說到譚澄的那事,司忱眼眸驀地暗了暗,沈絳驀地噤聲,知曉說到他逆鱗上了。 司家少將軍沙場征戰,幾乎斷臂的傷砍下來也不眨眼的人,此刻卻蹙緊了眉,周身似乎在花樹下籠著一團霧氣,這殺伐感教人看一眼便心驚。 沈絳兀自又喝了口酒壓驚。 片刻后,卻聽司忱主動開口問,阿嬈同他,如何。 沈絳打量他神色,心中無聲嘆了一瞬,理了理思緒,方緩緩斟酌回他,你也曉得那譚澄是人有心塞到長公主跟前去的,左右不過宮宴偶遇,一來二去演些看似有緣的俗套戲碼,譚澄就開始日日守在東宮求見。初時長公主也完全不拿他入眼的,連東宮的門檻兒他都跨不過。 沈絳思索片刻,忽然又想起什么,哦!只是聽聞有一日不知怎么,這譚澄在雨天守了大半夜,懷里抱了包烤好的糖栗子,長公主召見時,那包栗子竟絲毫沒被打濕到底是女兒家心軟,約莫是長公主被他打動了,聽說瞧著那包栗子出神了許久,自此后才允許他出入東宮,常伴左右。 司忱臉色卻驀地白了一剎,他站直身子,手中的酒壇捏得咔噠一聲,裂開一絲細紋。 滴答,滴答。 香醇的梨花釀就這么順著他修長指尖,緩緩落進水中漂浮的零落花瓣上,引得花瓣在水中起起伏伏。 許久,沈絳瞧著他抿唇復又啟唇,道,你說她是見了糖栗子,才接受了譚澄? 沈絳瞧他神色,驀地也想起些什么。 那年司忱接到皇命離京前,曾托他去買過京郊一家老字號的糖栗子。 沈絳是記得的。 但最后那包栗子到底到沒到長公主手里,他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從今日司忱反應來看 這譚澄能入得了東宮的眼,怕也是經人授意,下過功夫,調查過這一段往事的。 他瞧著眼前垂眼沉默的少將軍,徒留一聲嘆息。 到底是前緣往事多少誤會蹉跎,走到今日這等局面,長公主身心受傷,司忱如何不自責? 你也莫要想那許多了,終歸如今那譚澄已經下了地獄,你也已經回到長公主身邊了,往后的日子 往后的日子,他將劍隨意入鞘,一手抄起桌上碎裂的梨花釀,將最后一滴飲入喉,隨手放下衣擺便往內院走去,我不會再讓任何人傷害她。 沈絳還沒來得及唏噓感嘆一聲便扯著嗓子問,季良,你去哪兒? 他聲音隨瀟灑背影顯得清遠,沒有絲毫猶豫 東宮。 三月春鯉躍風荷,東宮湖心亭上,長公主一邊看著水面搖曳的白荷,一面與對面的幾名學子閑聊。 驀地茶案上放下一個油紙包,幾人瞧見司忱,立馬起身朝他作揖。 少將軍倒不拘小節,一擺手坐在了長公主身側。 兩人并坐,對著對面幾名男子,姚猗只是淺淺回身抬眼看了看一旁的人,所有人便都見怪不怪地繼續各司其職。 茶案上的茶沸起來,爾朱第一杯沏與長公主,第二杯便與了司忱。 她在對面幾人話說到不重要的當口看了眼那桌上的油紙包,修長玉指挑了挑紙包的開口,然后有些驚詫地挑眉看向他,這是什么? 司忱不答,只是一手將油紙包拆開,從里面拿出一把栗子,剝開一枚,剩下半個殼兒捏在手里,把冒著熱氣的糖栗子舉到她唇邊。 還熱著,咬一口? 她垂眸看了眼那枚晶瑩可口的糖栗子,許久,睫毛方很輕地顫動一下。 再抬眼,對著司忱的目光卻染上一絲刀鋒的凌厲與微涼。 她朱唇開合的時候瞧著他的眼眸,說不出是恨意還是報復的快感,笑著拒絕,少將軍美意,心領了。只孤一向不愛吃這糖栗子,她看了看對面坐著的幾人,精致下頜揚起,一把撒了手里的魚食在池中,在激烈的魚躍聲中撐著額角淡淡道 分與其他人罷。 他看著她的眼睛,許久,薄唇輕輕揚起。 司忱將那顆栗子緩緩送入口中,當著她的面極盡溫柔地咀嚼,然后吞咽入腹。 初春的糖栗子確實不如秋冬香甜,你如今不愛吃也無妨。夏日想吃了我也可以給你買來,若天涼了想吃,也總有我府里養一個專門炒栗子的廚子,長公主什么時候想吃,臣便什么時候送進宮來。 他話說得語氣輕輕,卻不容置疑,姚猗看著司忱那雙眼睛,忽然覺得無趣。 多年前,下著雨的那個春日傍晚,被雨水沖刷得慘紅的宮道上,頭也不回拂落她捧在懷里一包糖栗子的人是他司忱,留下一個不耐背影便在雨中頭也不回離去的人,也是他司忱。 那包栗子,混著雨水和淚水,被她一顆顆跪在地上撿起來,早爛成了碎渣,他卻又回來,用同一雙眼盛著這副深情模樣,做給誰看? 長公主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只漠然宣判,不愛吃便是不愛吃,無關春秋四季。月中出宮祭天事宜少將軍可安排妥當了?少在這些無用之事上花心思得好。 上君微責,司忱倒也不惱,閑閑接過爾朱遞上來的帕子拭了拭手,對答如流,臣今日來就是送與長公主祭天沿途的布防安排,只待公主首肯,臣便將沿途的御林軍都安排下去,鳳駕更是由臣一路親自護送,必保公主安全。 她繃緊的側顏終于柔緩一分,揮了揮手,對座那幾人便紛紛有眼色地起身告退。 花影水榭,終究又只剩他們兩人,爾朱緩緩帶著宮人退下,隔著水榭上的紗幕與岸邊垂柳的樹影,遠瞧著微風下,湖心亭中二人便如同精致的籠中雙雀,不時低語一二。 倒也親密無間一般。 *** 大昭京城三月,有著云屏八國最好的天兒。 長公主愛花,自執政以來,遍栽京城花海,碧桃、海棠、雪梨、玉蘭、紫葉李、丁香,一入三月在京都大街小巷爭相競妍,有時不過轉角的功夫,便撞入了滿眼的旖旎花色。 風起時,鵝卵石路的縫隙中便鋪滿了落花,實在風雅至極。 帝王春來祭天是開國以來的皇室習俗,而這一項盛大的祭天禮,自姚猗六歲起便開始代勞。 這一日天光還未亮,京城的家家戶戶便都已經早早燃上了炊煙,長公主約莫辰時出宮前往祭壇,屆時必不能再見明火,早飯若不趕在這之前做好,便不能再生火了。 張茂一家是住在長水街街尾的,這是長公主出宮前往祭壇在京中經過的最后一條街。 張茂天沒亮的時候就摸黑爬了起來,身邊摟著娃娃睡的媳婦兒迷迷糊糊睜開眼,攏了攏衣裳,壓低了聲音,這么早 他往窗外看了眼時辰,不早啦,再不起來生火要來不及煮飯,我先去劈柴,你拾掇好了就來淘米下鍋,叫兒子再睡會兒。 張茂媳婦兒拍了拍身邊的兒子,行,早點也好,你吃了飯還要早早上街去候著跪拜長公主。 說完又喟嘆一聲,我可從沒見過長公主真容,聽說長了張傾國傾城的美人兒臉,又潑天的排場這女人和女人是真的不同哩。 張茂嘿嘿笑著摸了把媳婦兒的臉蛋,咋?你也想要我跪你? 婦人一把拍掉他的手,嗔道,去!沒個正形兒。不過說真的,你若是今兒能見到長公主,回來跟我說說,我可好奇呢。 張茂尋思了一下搖頭,哪那么容易?哪回不是擠來擠去的只能看人腦殼?咱家住在街尾,你是因為要抱著孩子怕驚動了御駕才不能上街跪拜的,其他家能出門的早都個個守在外頭,把路擠個水泄不通了 張茂媳婦心里也知道,咂咂嘴嘆氣,那就跟我說說公主車駕長啥樣也成,這輩子我都沒見過皇宮里的玩意兒。聽說今年開路護衛的還是司家的那少將軍,哎喲,真是好大的陣仗! 張茂佯怒一橫眉,怎么,都當娘的人了,還想著看別的男人? 媳婦兒哭笑不得,什么呀,我不就是聽說那司家少將軍貌似潘安風流倜儻得很,沒見過所以好奇嘛你醋什么?我又瞧不見,得在屋里帶你兒子呢! 張茂也不過是個玩笑,拍了拍娃娃的身子,不放心又囑咐道,你在屋里盡量哄著孩子睡,別哭了鬧了驚著公主儀仗的馬咱們平頭百姓可擔待不起。 誒,我省得,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