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恨孤

    

恨孤



    云泥有別,她身為一介小小宮女,如何受得住這枚玉佩。

    第二日同掌事姑姑畢恭畢敬地獻上那枚玉佩,望姑姑替她還與長公主。

    本是忐忑了一夜不能寐,卻并未迎來姑姑預想之中的責罰與慌亂,只是與她道,長公主昨日吩咐下來了,說此事與你無關,莫要怪責于你。今天早上差人來遞了話,教你帶著玉佩進東宮面見長公主。

    她實在是覺得高興的。

    第一次見到長公主是怕,第二次還能再見她,就是說不出的歡喜。

    好像,她和這個全大昭最尊貴的女子,忽然就熟稔了起來一般。

    她似乎也并未有那么不可攀,不可近,盡管她高高在上,神色疏淡。

    小宮在殿上匆匆看了眼倚著扶手的長公主便跪下,剛在宮女端上的托盤中呈上去那枚玉佩,俯首時候一個頭還沒磕完,就聽見長公主漫不經心道,起來罷。

    她戰戰兢兢起身,然后見長公主看都沒看那托盤里的龍紋玉佩一眼,直接揚了揚精巧的下巴,示意將它挪去一邊。

    仿似萬人渴求的潑天權勢,于她不過是枷鎖累贅,不值一談。

    奴婢多謝長公主寬宥。

    姚猗看著她,本也不是你之過,昨日孤心緒不佳,故而放縱了。

    她在殿中聽得心中發跳,原長公主這樣的女子,也有煩擾的時候。

    她本以為,只有她這樣的下等宮女,要為每日繁重的花房雜活兒,掌事姑姑的刁難而憂心。

    長公主朝她揮了揮手,不再多言,你下去罷。

    她怔了片刻,行禮時忍不住再看了她一眼。

    廟上金光熠熠的菩薩,此刻,似乎眉宇間多了點子人的意味來。

    她大不敬地想,原長公主姚猗,也不過是一會喜會憂的妙齡女子。

    前塵事已過,如今她已經到了年歲出宮嫁人,而當初好端端的長公主,如今卻造人暗害,躺在東宮生死未卜。

    重柳繁花,宮墻下兀自一副熱鬧明艷的茵茵夏景。

    棱花窗緊閉,低幽地傳出哭聲,震著窗外的花枝顫了幾顫。

    濃重的湯藥苦味兒從內殿漫出來,層層薄紗簾,密密匝匝的悶,冰是斷斷用不得的,風也一絲不許進。

    皇后在長公主榻邊恨不能哭出一條河來,汗淚皆如雨下,險些連頭上頂著的鳳冠都歪到一邊顧不得了。

    姚猗躺在榻上,一張小臉白得駭人,薄唇抿緊,蹙眉偏過頭去轉向里間,不再看皇后,只是壓著聲音勉力道,母后莫要哭了,兒臣實在心煩。

    皇后簡直肝腸寸斷,六神無主地撲在她身上握住她的手,本宮如何能不哭?我的兒!我的姚猗,你才不過十六歲,母后還未看你覓得良婿偏就偏就斷了后??!

    她一雙眉蹙得愈發緊,咬緊牙,汗珠細密從額頭滾落,將手抽出來,交疊在小腹上,不愿再言語。

    眼眸還沒歇息一時片刻,殿門口又傳來聲響,她驀地警覺睜眼,爾朱朝她頷首,飛速向殿門口迎去,還沒等掀開幾層紗幕,就見西穎大長公主后頭跟著兩名帶刀侍女,一行氣勢洶洶直奔內間而來。

    皇后睜大了眼睛,身子下意識往她身后躲了躲,姚猗忍著小腹的劇痛,撐著手臂,撐起半個身子來,黑發貼在鬢邊,被汗水打濕,襯著她滿臉沒有血色的蒼白,不能說不狼狽。

    偏剩那么一雙眼,依舊淡漠執拗,避無可避,就直直迎上去。

    她唇色幾乎全無,薄得如同紙張開合,姑母來得不巧,孤身子不便,不能招待了。

    西穎甚至沒看皇后一眼,匆匆一揖,便站在她面前直截了當道,長公主何須多禮?本宮來,本也不是為了受你一禮這等小事。

    姚猗一雙眼沉沉,沉得黑白分明。

    兩個女人互不相讓,西穎唇邊笑容譏誚,稍縱即逝,當務之急,本宮是想問問,加害東宮的賊人與賤婢,代太子欲如何處置?

    爾朱扶著姚猗的手臂,抬眼看她緊繃的側顏。

    監牢里關著的,一個是她十六年來頭一回傾心接納的男子,另一個,是陪伴伺候了她十六年的貼身宮女。

    堪稱是一場徹頭徹尾的背叛。

    她眼神控制得好,手指卻泄露點子苦楚出來,抓緊身下的錦衾,屈辱,不甘,都猶如完好被封存在罐中的水,絲毫未漏,丁點未灑。

    孤身子未愈,暫時將二人關押至大理寺候審,姑母以為,有何不妥。

    不妥?

    大長公主年逾三十的容顏依舊美貌,且鋒利如一把尖刻的刀。

    她看著榻上虛弱不堪的姚猗,似乎絲毫未受觸動,也并無惻隱,只公事公辦道,代太子手握大昭玉璽,便是承大昭命脈之人,他二人敢傷大昭根本,理應九族連坐,鬧市處斬,懸其首級,以威震世人,彰我大昭天威不可犯!

    她只覺得面前女人的聲音如蟬一般聒噪,頭痛欲裂,閉上眼勉力平復心神,孤復朝那一日自會

    復朝?何日復朝?國不可一日無君,邊關戰事吃緊,司家幾番上奏折子請戰。長公主如今臥床不能理政,要置多少百姓于危難,讓大昭多少子民人心惶惶不可終日?此等亂臣賊子一日不死,如何消朝野上下紛紛議論?如何安穩舉國民心?!

    她逼近一步,盯著榻上的少女,笑得玩味輕蔑。

    聲音緩曼,本不是在問她,還是說,長公主顧念舊情,竟一時心慈手軟,才欲拖延處置二人。

    姚猗指節發白,死死揪著錦衾與她對視,爾朱看得分明,她頸側青筋暴起。

    姚猗終于低喝一聲,孤才是大昭的代太子。

    此言一出,皇后的身子驀地顫了顫。

    西穎大長公主卻并未被她這句話震懾半分,退也不退地緊盯她憔悴卻發狠的眼,正因為您是東宮,本宮才非要他二人死!

    西穎欣賞著她這副被惹怒的樣子,終于感到愉悅,緩下一口氣,輕笑一聲,轉過頭抖起廣袖,立在姚猗房中開口

    譚澄與卿雪狼狽為jian,暗害東宮代太子,罪無可恕,實乃大昭之罪人。本宮替天行道,不忍見長公主纏綿病榻還要費心于此,方才已去大理寺替長公主給二人賜了鴆酒。至于其二人株連事宜

    她微微偏頭,經年養尊處優的下頜線與肩頸弧度優雅,身披世上最華麗的暗紫色錦袍,垂下眼的時候聲音涼薄含笑

    本宮未持玉璽,無權置喙。就留給長公主病愈后,親旨解決罷。

    長公主好生休養,本宮告辭。

    皇后在一旁嚇得瞪大雙眸,見鬼一般瞧著西穎揚長而去的背影,聽見身邊姚猗依稀越發沉重,帶著絲顫抖的喘息聲,連忙想要去一起扶她,姚猗

    她卻一把推開皇后的手,只是咬牙撐著身子,還未肯歇最后一絲勁兒,只把大半重量倚在爾朱身上,冷然開口,孤乏了,母后請回。

    皇后眼淚又止不住落下,拿絹子拭了拭,方搭上侍女的腕子,又叮囑了幾句,方依依不舍地離了東宮。

    直到殿內只剩下爾朱一人,她才感覺到,長公主靠著自個兒的身子一松,就這么癱了下去。

    爾朱忙將她好生扶在榻上躺下,拿帕子將她頭上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兒都擦了,殿內點著南朝遺夢的香,桃花和檀香味相得益彰,這本是長公主最喜愛的香料,日日都要點在殿中,連衣裙上也都仔細薰出了這樣的味道。

    一室除了更漏聲,再沒有半分聲響。

    爾朱看著長公主緊閉的雙眼,跪在榻邊,就這么沉默了許久。

    直到她眉宇稍微松怠了些,爾朱才放柔了聲音,長公主奴婢可能為您做些什么?

    姚猗啟唇,卻許久才發出聲音。

    去把香熄了罷。

    爾朱頓了下,方稱,是。

    再回神跪在榻邊的時候,她遞上熱茶,奴婢伺候您起身。

    她這才倦怠沉沉地睜眼,任爾朱扶著她,將茶緩緩地小口啜下。

    姚猗沒有再合上眼,她穿著素白的中衣,靠在爾朱身上,一雙眼盯著帳前系著的流蘇合歡香囊,不知在想些什么。

    爾朱知道她不該多嘴,可她到底不忍,猶豫許久,才敢極輕地開口,公主心中難過,奴婢省得。

    姚猗一時不語,指節緩緩在錦衾上縮緊。

    她聲音單寒,像空洞的一根線,她當真恨孤。為了個男人,想要孤的命。

    爾朱想起十多年前初見卿雪的時候,她還是個丹鳳眼的姑娘,笑起來露出一顆小虎牙,與她親密道,長公主親自挑選了我們兩個做貼身婢女,往后,咱們就是長公主跟前兒最信任的紅人,我自然待你如親姐妹一般的!公主賜名爾朱卿雪,你喜歡哪個?你先挑了去!

    她知道卿雪中意另一個名字,自個兒便挑了爾朱,然后卿雪便毫無城府地笑彎了眼,愈發親熱地拉著她的手晃悠。

    悠悠一轉眼,這些年,陪在公主身邊,一步步入主東宮,手持玉璽,她和卿雪,早已經是所有宮女都羨慕的尊榮恩寵。

    長公主無姊妹兄弟,待她二人,從來屬實不薄。

    人心貪婪,公主待我與卿雪太好,難免教她忘形,終致失了婢女身份。

    姚猗不知在想什么,咀嚼著爾朱的這幾句話,忽地笑了一聲。

    她是面容綺麗無雙的女子,一笑時,風姿綽約,即便在病中,也還是這樣讓人心折。

    爾朱斗膽看著公主,其實多少能明白卿雪的妒恨。

    她是天之驕女,一人之下,世間萬物唾手可得,只要她首肯,什么樣的好男兒她沒有?

    云屏千千萬萬的男子,求她一眼,如久旱求甘霖,是求的天恩。

    偏偏耀眼如斯的一個人,將她們二人放在身邊好生相待了多年,公主對她們愈好,卿雪便愈妒。

    妒自己同為女子,身世不如人,容貌不如人,才情謀略,生殺予奪,樣樣不如人。

    到頭來,妒就釀成了恨,甚至不惜玉石俱焚。

    姚猗何其聰慧,聽完爾朱言語,輕飄飄只看了她一眼。

    東宮代太子如常問道,那你呢。

    三字輕如紙,卻雷霆萬鈞地砸在她面前。

    只這一句君王疑心,便值得她三叩九拜,萬死難明。

    爾朱連忙在她榻下深深叩首,磕頭時將自己蜷縮成土壤中一粒渺不起眼的微塵,偏聲音不敢有一絲遲疑,奴婢一早便知道,自己所得的一切都是長公主所賜,公主就是奴婢在這宮中的天,奴婢斷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只盼能恪守本分,留在公主身邊,伺候公主周全!

    奴婢與卿雪一道長大,這些日子亦時常后悔,若奴婢能早知她有此心,便能早勸公主提防,斷不至如今損了公主鳳體。

    奴婢有罪,奴婢愿領公主責罰。

    姚猗靠在榻邊,一雙眼靜靜看著匍匐在地的爾朱,悠遠蒼涼得如同遲暮鐘鼓的女子。

    長篇大論的衷心之辭,臣子不得不說,君王,不得不聽。

    她是真的覺得累了。

    一抬手,允了爾朱起身,看她低眉斂目地跪坐在自己榻邊,替她揉著小腹,姚猗躺在榻上,終于再次輕輕閉上眼。

    陷入昏睡前,她問她

    你是孤身邊最后一個可信的人,孤卻亦不得不疑你。

    爾朱,你覺得孤,可悲嗎。

    爾朱手指頓了一下,到底不敢回答半個字。

    她似乎也知道,只是問出這句話,便再沒了精氣神兒,不多時,又終于能沉沉睡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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