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猗
姚猗
民間巷尾,最近從不缺談資。 大昭最尊貴的女人,長公主烑猗,方受封代太子入主東宮,便遭了情郎與貼身婢女的聯手暗害。 多么旖旎又引人遐思的宮幃密聞,帶著那座高不可攀的皇城中獨有的冰冷氣息,還沾了幾絲禁忌的桃色。 貼身伺候長公主十六年的首席宮女卿雪,在長公主批閱奏文時端了一碗涼藥,巧言哄騙她說成補藥,烑猗不疑有他,仰頭便盡數灌了下去。 就這么一碗虎狼之藥下去,長公主小腹霎時絞痛不止,整個兒太醫院幾乎立時便搬進了東宮,一整夜診下來,六旬花白的院正與副院卻均長跪東宮,與長公主磕頭請罪。 太醫院原話:烑猗長公主本就身子偏寒,加之這些年協政夙興夜寐,難免疏于調理,這一碗藥又配得十足烈性 確是治不得了。 作為大昭如今一手重權在握的當政者,烑猗長公主從此再難有后。 朝野上下議論紛紛,有風聲透出來,說這負心的譚澄接近長公主早有預謀,原就是與長公主政見相左的黨羽安插的細作。 侍女卿雪與譚澄被捕入獄,正關押在大理寺等候發落。 可烑猗長公主還臥床在榻,此案已懸而不決兩日余。 此樁駭聞足以震動整個大昭。 既如此,皇家唯一的嫡系獨苗今后無所出,大昭的皇權是否就要旁落?皇室中虎視眈眈的旁支,此刻又該是如何興致高昂地預謀著將十六歲的烑猗從龍椅上掀下來?更不要提云屏其他七國向來密切關注著大昭的風吹草動,若真逢皇權動蕩更替,那么云屏七國必然趁機來犯。 就算按下旁的不表,單論長公主的嫡親姑母,西穎大長公主,早已明里暗里同烑猗爭權多年,這次的事兒,誰也不能保證同大長公主毫無干系。 烑猗長公主六歲被扶上大昭的龍椅,當政十年,腹背受敵,內憂外患,如今又被心腹與情郎雙雙背叛,這位端坐云巔受眾生朝拜的女子,一朝狼狽跌落谷底,奄奄一息地躺在東宮兩日不曾上朝,文武群臣垂頭哀嘆,連皇宮之內的花枝似乎都萎靡了幾分。 皇家曝出這樣的秘辛,越不可說越不能不說,高聳宮墻里頭的故事才叫故事,東家長李家短嚼起來有什么意趣兒? 皇城根下的平民,一生未必能見到金尊玉貴的長公主一面,此刻街頭巷尾長公主卻人人不離口,似乎早已同她十分相熟了一般。 王家的老四坐在陰涼下頭的石墩上嗑瓜子兒,那雙腳只蹬進了布鞋里踩著后幫兒,壓根沒好好穿上,鞋邊是吐了一地的瓜子皮,夏日里頭大樹上草叢里,不知道藏了多少只知了,叫起來沒完沒了的,吵得人嗡嗡耳鳴。 村里唯一的那口古井旁邊聚集了一堆打著頭巾扇風的媳婦婆娘,出來打水是順手的事兒,湊在一處閑嘮嗑才是正經,樹蔭下頭一塊僻靜地被她們團團圍著占全了,唾沫橫飛地你一言我一語,幾乎盡數都噴進了井里去。 劉家媳婦擺出個了然的表情,清了清嗓子伸手安撫大伙兒,我家男人在尚書大人住的集英巷擺攤兒,那還能有假?昨兒一回來就跟我說啦,尚書大人早早就下朝回家了,一邊回去一邊嘆氣,那可不就是沒上成朝? 王家老四一聽就笑了,連連吐了口瓜子皮,呸地一聲嘲笑她沒見識,可拉倒吧!尚書大人回家還能讓你家男人聽見嘆氣?人家坐著高頭大馬拉的車呢!我說劉家媳婦兒,你這張嘴什么時候能靠譜點兒???說出來的話就跟你家男人吆喝你家大餅好吃似的,假得很! 劉家媳婦一瞬間臉上就掛不住了,偏偏這個王老四是個潑猴兒似的東西,根本不敢跟他對著來,憋紅著臉梗起脖子叫喚,你說得真?!那尚書大人嘆氣聲大了點兒,被我當家的聽見了不行嗎???還有,你說誰家大餅難吃呢?這鄰里街坊都知道,俺家的大餅,那是京城一絕! 婆子里有看好戲的嘖嘖兩聲,拆臺道,快莫說你家大餅了!你倒說說,是哪位尚書大人叫你們家的碰上了?你說得出來嗎? 劉家媳婦哪懂這些,一雙眼珠子憋得要冒出來似的,氣勢又去了大半,不服氣地囁嚅著狡辯,就是尚書大人嘛!還能有哪位 人群里傳出哄笑聲,王老四也跟著不著調地大笑了幾聲,一轉頭,眼尖地瞧見村東頭黃家二兒子新娶的小媳婦提著桶來了,伸手指了指她,哎!你們在這兒猜皇宮里的事兒,這不有一個皇宮里出來的嗎,讓她給你們講講??! 黃二媳婦聞聲停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猶豫的功夫,那些媳婦婆娘也朝著她起哄,對??!黃二媳婦是宮里放出來的宮女兒!經過世面的! 是??!黃二媳婦,快給我們講講,你見長公主沒有??! 長公主是個啥樣的人呢?長啥樣? 黃二媳婦踟躕著不敢上前,她是受過宮里訓的,宮里的事兒她怎么敢拿出來混說,這群市井小民不知道,她卻清楚得很,膽敢私下議論長公主,不被抓住也就罷了,一旦被上頭知道,那就是砍頭的死罪。 猶豫間,卻又聽了一個婆娘扯子嗓子八卦,長公主是不是真長了一張男人似的臉???!她那婢女好看不?是不是比長公主好看多啦?要不咋能勾引了那譚家的公子哥兒呢! 大家伙兒哄笑得更大聲了,你一言我一語地凈撿不好聽的說,王老四又吐了口瓜子皮,也翹首等著她回話,黃二媳婦原是打定主意裝傻充愣不回答的,可聽他們這話說得越來越偏,實在太過分了。 原先在宮里,烑猗長公主是有恩于她的。 黃二媳婦書讀得不多,但是知恩圖報還是懂的,站在烈日底下,咬著唇面色發白,內心掙扎了半天,到底鼓起勇氣開口反駁,不是的!長公主是我見過最雍容、最漂亮的女子! *** 繁澤明亮,盛大美好。 烑猗長公主人如其名,承載著帝皇家舉世無雙的高貴,自出生以來,就是整個大昭最引人注目的存在。 她的奪目是理所當然的,在千萬人之上睥睨眾生,一步一步將整個大昭的命脈牢牢掌控。 云屏千百萬女子,偏只有這么一個能讓男子臣服叩拜,一舉一動皆牽動著云屏八國的命脈。 自長公主理政,皇帝早已退居后宮,醉心雕刻書畫,再不問政事。 整個皇宮里,人人最怕的不是帝皇,不是皇后,甚至不是殺伐果斷的西穎大長公主,唯有手握玉璽的烑猗長公主,算得上宮里的主人,算得上這大昭的主人。 去歲南邊整整下了兩個月的大雨,十二城的莊稼與村落都已經積澇成災,京中賑災的糧食一批一批地往南邊十二城運送,眼瞧著雨終于有了轉小的趨勢,可偏偏禍不單行 十二城的水路源頭,往來通行要塞,潯江上的大壩塌了。 原本因為雨勢漸歇,處在中部的城池災情方有些緩解,隨著上游的大壩崩塌,積存的雨水再次傾瀉而下,又一次淹沒了剛剛開始重建的下游城池。 這不啻于對大昭的一記重擊。 不過兩月多的時間,往來于南邊十二城與京城送信的馬都累死了百來匹。 宮里的奏章雪花似的飄往御書房,撥糧的事兒還沒完,重建的事兒又來了,重建的銀子發下去還沒個動靜,又真真正正地打了水漂兒。 一向不迷信神佛的長公主,在即將到來的祭天大典前,終究下令吩咐宮里好生準備了一番。 災情吃緊,長公主不郁,此番祭祀得上頭重視,整個宮里為著大典都是人心惶惶,提足了十二萬分的精神頭。 從祭祀當天長公主晨起開始,一直到長公主在京郊祭壇祭拜完鸞駕回宮,重重繁冗環節所涉宮人上萬,都提前排練了無數次,確保每個人做到萬無一失。 芳草殿的小宮女已經連著十幾日沒能睡個囫圇覺了,每日起來,除了得趕忙完成自己的活兒計以外,更要隨著管事姑姑一并排練大典的流程。 他們芳草殿其實所涉環節不多,只需在典禮前后看顧好宮里長公主所過之處的花草便可,確保長公主目之所及,皆是一片欣欣向榮的明艷花色。 此次祭奠關乎國運,若是有哪株花草呈現萎靡之態,觸了國運的霉頭,被上頭怪罪下來,那可是誅九族的大罪。 好容易點燈熬油似的熬到了祭祀這一日,長公主儀仗出了宮門,接下來的事兒就可以讓人放下心來了,只要祭壇那邊的流程順利,他們等著將長公主接回宮便是。 小宮女本以為終于能歇歇那繃到快要斷掉的腰了,可沒等在宮墻跟兒站穩腳,宣禮門的太監便匆匆跑了過來,嘴里含著火似的催促,快!快!宣禮門前頭宮墻底下有一束牡丹花兒敗了!長公主鑾駕馬上要進宮了,哎喲姑姑,快點派人端盆新的跟我去換咯! 姑姑一聽也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連忙朝后頭吆喝,傻站著等板子呢?!還不快點兒端花過來! 一時之間,人人都慌亂了起來,仿佛殺頭的大禍下一瞬就降臨到自個兒身上來了,芳草殿亂了套,小宮女靠在這兒也靠不住了,偏偏還算唯一一個難得清醒的,怯生生開口問了句,敢問公公那盆牡丹,是什么顏色的? 太監一拍腦門兒,直跺腳,嗨!你看我這急的,險些辦了錯事兒!紅的!大紅的!要多紅有多紅!挑最好的一盆換了! 掌事宮女見她腦子機靈,端了盆開得最好的大紅牡丹,在她背上拍了一把,去!你跟著公公去宣禮門換花兒!路上仔細點兒,千萬別給我惹出什么事兒來! 小宮女連連稱是,端著那盆花追著腳下生風的太監在后頭跑,心里慌極了,怕跟不上路,也怕一個不穩砸了手里的牡丹花。 長公主鑾駕進宮門的鞭聲已經傳到了宣禮門,若是此刻將花砸在宮道上了,這泥土肯定不能在長公主到達宣禮門前處理干凈。 她腳底下倒騰得幾乎冒了火,偏偏手腕子絲毫不敢錯,好容易跌跌撞撞跑到了那盆萎靡牡丹跟前兒調換了花盆兒,太監耳朵聽著鞭子聲,忙道一聲壞了,小宮女被他嚇得心提到了嗓子眼兒,聽他急吼吼道,這宮道長,長公主鸞駕馬上來了,咱們再把這盆敗了的花送回芳草殿指定來不及,公主一眼就能看見咱倆的背影! 小宮女也著急起來,那可怎么好呢公公?! 小太監咬著牙想了想,在日頭底下跟她飛快囑咐道,后頭不遠是宣禮門太監的配房,我先把花兒送那兒去! 太監配房宮女去不得,小宮女幾乎快哭出來了,不敢讓他就這么走了,公公可憐我吧,我可怎么辦呢??? 小太監沉聲道,你在這兒跪下磕頭行禮,就當你是個換值的宮女趕到這兒了,跪送長公主儀駕走遠了以后再回去就成!叩首行禮,會罷?! 小宮女幾乎嚇傻了眼,愣愣直點頭,太監再不敢耽擱,一手拿著拂塵一手端著花,匆匆就跑了出去。 她回過神來,眼看著長公主鸞駕的明黃宮幡一角已閃過了宣禮門前頭,她膝蓋一軟,慌慌張張就跪了下去。 入眼是冰冷的地磚,小宮女身形單薄,深深叩首跪在宮道上,與盡頭行來的恢弘公主儀駕格格不入。 前有二十四名太監手持宮幡開道,二十人奏樂,緊跟著十八名宮女引路,兩側五十名侍衛一路持刀隨護,中間十六人高抬的公主鸞車前,緩步行來一名身形高挑的女子。 為著祈福心誠,長公主在宮門與祭壇前后棄車步行,共計走了六里地遠。 長公主赴祭天大典祈福,動用的是最高規格的儀仗,芳草殿的宮女平時哪有機會得見這等大場面,小宮女聽著那海來山倒一樣的腳步聲,拼了命告訴自己不要發抖,不要忘了自個兒的儀態,卻還是控制不住地肩膀輕顫。 她俯首帖耳的間隙,清清楚楚數著前頭開路的太監與隨侍宮女的一雙雙腿走過去,幾步之隔,她看見了一角嫣紅的衣裙,如同那盆牡丹花一般,紅得正統無雙,紅得天姿國色,裙擺上垂下幾縷碧藍色的絲絳,纖纖腰側垂下一枚通體雪白的漢白玉佩來。 那玉佩鏤刻成了一條盤龍的模樣,一看便知是天子之物。 小宮女傻了眼,暗自心驚,她從來只知道長公主手握重權,可卻從未想過,長公主竟然已經尊貴到系龍紋玉佩的地步了! 這么一失神的光景,便愣愣將目光黏在那枚玉佩之上,甚至在那鮮艷裙擺從她面前擦身而過后還緊追不舍,微微抬起眼去看。 下一瞬,她終于回過了神,因為她分明看見,那雙素白的岐頭履忽地停了步子。 她停了下來,前后隨侍的四十八名太監、三十六名宮女、十六名抬轎太監、二十名奏樂太監、五十名帶刀侍衛,均原地頓步。 方才的極喧鬧像是她的錯覺,不過眨眼剎那,整齊劃一地歸于死寂。 小宮女這輩子都忘不掉那一刻的感受。 她喉間驀地一緊,滅頂的恐懼隨著長公主輕輕曳動的裙擺呼嘯而來,她拼了命將頭再次垂下去,狠狠貼在地面上。 她聽見自己心里的聲音幾乎震耳欲聾,反反復復向蒼天祈禱著,不要過來!不要看到我! 可偏偏事與愿違,長公主緩緩轉身,裙擺在宮道上掃出細微的聲響。 她腳步聲輕曼,是此刻天地間唯一的聲響。 她走了幾步,不偏不倚,恰恰停在了小宮女的面前,那雙深邃的桃花眼緊盯著面前這個肩背抖成了篩子的宮女。 她是盛大高懸的艷陽,而這蕓蕓眾生,世人萬千,不過皆為螻蟻。 她看著她,如同看著這世上最渺小的一點微塵。 大昭最金尊玉貴的女子伸手緩緩摘下腰間的玉佩,小宮女在擂鼓般的心跳聲中勉強聽清了長公主開口,低聲問她 你喜歡? 小宮女說不出話,一味拼了命地搖頭,口中不住低呼再熟悉不過的討饒告罪,奴婢不敢!奴婢有罪!求長公主恕罪! 她看著她被嚇成這樣,實在覺得有趣,拿著那枚團龍玉佩,保持著遞給她的姿勢,發了第二句話,抬起頭來。 多少人一輩子不能聽見長公主金口玉言一個字,她卻清清楚楚記得分明烑猗長公主聲音偏冷,拋卻語氣中那上位者渾然天成的壓迫感不說,實在是一把動聽的珠玉之聲。 此刻若不是她惶恐至極,怕長公主下一句便要了她的腦袋,她真想再多聽長公主賜言。 小宮女幾乎要哭出來,咬牙強忍著淚水,不敢在御前失儀,戰戰兢兢地花了好大力氣,才敢抬起頭。 面前的女子微微遮了夏日午后的艷陽光芒,可她高高在上的面容卻如同日月般耀眼美好,小宮女不可自控地看了一眼長公主的臉,在驚詫一瞬過后,方顫抖著垂下了眼。 余光里,手握全大昭生殺大權的長公主似乎揚起了那薄如利刃的朱唇,無聲笑了笑。 然后,她感受到一雙柔若無骨的手,冰涼地,優雅地,抬起了她那只素日侍弄花草的右手,將那枚同樣微冷的團龍玉佩放在了她的掌心。 小宮女手腕抖得幾乎握不住那枚玉佩,她被嚇得太狠了,實在憋不住,嗓子里嗚咽了一聲,慌慌張張地去看面前與她云泥之別的女子。 烑猗長公主欺霜賽雪的面上無波無瀾,那雙美目里有一絲她根本看不懂的疲憊,看著她掌心那枚交付出去的團龍玉佩,神色是悠遠的悲涼,像她幼時見過的,廟里悲憫的菩薩。 菩薩肯開金口,同她淡然恩賜一句,給你了。 這一句,值得她叩首至頭破血流,千恩萬謝。 說完,長公主轉身,再次提步,那華貴的裙擺曼步遠去,公主儀仗也隨之開拔。 明黃宮幡隨風飄揚,斷斷續續地遮住她頭頂的一方烈日,奏樂聲響起,隨駕數百人低眉斂目,面上是整齊劃一的肅穆莊嚴。 太肅穆,太莊嚴,因而顯得冷漠駭人。 沒人再肯施舍一眼給這個宮道旁跪著的低微宮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