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禮物
八、禮物
快日落了,天邊奇形怪狀的大簇云團周身透著暗藍顏色,夕陽的光從杏子黃轉向杏子紅,耐心的給云塊鑲邊,勾線,調出明暗。 高奚靜靜地斜倚在窗邊良久,直至暮色四合,一切色彩被揉成灰墨,于是窗外的世界霓虹初上,喧囂嘈雜,卻又熱鬧迷人。 頭又開始疼了,一根根的血管就像要爆開,炸出粘稠的血花。藥就在手邊,但她不想拿,這么多年,其實早就學會如何和這份疼痛相處?;恼Q的是,一切人或物都將分離,但它似乎會陪她到天荒地老,不離不棄。 嘴角扯出一個嘲諷的笑,手指輕輕叩在窗柩邊,就像和著某種韻律,莫名的愉悅那樣。 高仇終于結束了那樁陳年舊事,疲累不假,但更多的是興奮,連從毛孔里都鉆出戰栗的笑意??芍灰氲礁咿?,他又把眼里的癲狂一點點收斂,抖落一身的殺意。汽車疾馳著,他迫不及待的想見到她。 終于回到家里,這次仿佛真的把心底那口怨恨不平的氣散了,他揉了揉眉心,避免以可憎的面目面對他的女孩。推開房門,輕風迎面吹來,窗戶框著她的背影,迎著夜色,似與寂寥融為一體。這次她聽到了他開門的聲響,轉過身來,而他看見她的眸,似裝下了一個世界那樣深。 她向他溫柔輕和的笑,眼里的濃墨頃刻化開,回來了。 高奚給他簡單地做了兩個菜,坐在一旁陪他吃飯,一時倒是無話,高仇想說些什么,但又覺得此刻氛圍恬淡,反正都過去了,又何必再讓她知道呢。 他瞥了眼日歷,問道,你生日快到了,想怎么過? 高奚笑笑,給他舀了一碗湯,放在他的手邊,不在意的說著:沒關系的。過生日這件事,其實她一向不太熱衷。 高仇點頭,反正到時候你伯母會幫你張羅的。他也同樣對生日不敏感,而且他并不想看著一群人圍著他的小姑娘轉,能在那天堂而皇之的霸占她是最好不過的,但是這個愿望因為莫晦如,從來沒有實現過。 關于高奚出生的日子,其實只知道是在十二月中下旬,莫晦如當初養著小姑娘,不想把帶她回來的日子當做她的生日,覺得不自在,而那時又快到圣誕節了,于是大家拍板把小姑娘的生日定在了12月25日。 她小時候跟著伯父伯母住,生日其實過得還是挺熱鬧的,因為莫晦如生性活泛,又寶貝高奚,于是每每把小姑娘打扮的漂漂亮亮,推到眾人的面前,等著別人來夸她可愛,看似謙虛,實則為小女兒自豪驕傲著。 想起兒時,高奚面上的笑意更濃了些,我還記得,五歲生日的時候你送了我一顆子彈。那是她收到過最特別的禮物了,猶記得從他手里接過那枚子彈時感受到的溫度,在她小小的手心里灼熱發燙。 高仇楞了一下,然后想起是有這回事,無奈地摸了摸鼻子:這種陳年舊事,你怎么還記得 不止記得,都還留著呢。高奚一時忍不住笑意。 高仇也笑了,那時連他膝蓋都高不過的小丫頭,睜著圓圓的杏眼,被他捏了臉也只是鼓了鼓腮幫子表示不滿,其實小丫頭不知道的是,那枚子彈是剛從他的身上取下來的。 那天他在任務里受了傷,在醫院取子彈的時候接到了他大哥的電話 喂,有事? 醫護人員一邊給高仇中槍的胳膊消毒清創,一邊看著他面無表情的打電話,內心十分咋舌,這兄弟連麻醉都不打,真是酷到沒朋友。 高仇其實只是覺得麻煩,你要讓他自己拔子彈也不是不行,肯定比這些拿他胳膊當青花瓷,小心翼翼的大夫快得許多。 我有沒有提前告訴你今天是奚奚的生日,讓你過來吃頓飯?那邊高義的口氣不耐煩,實在是很想把這個不省心的弟弟塞回老娘的肚子里重造一次。 是嗎?今天是那個小丫頭的生日啊,太遺憾了,我受傷了,在醫院呢來不了。嘴里說著遺憾,但高仇臉上其實是一副無所謂的表情。 高義窩火,盡力讓自己平靜一點,阿仇,這么久了,你就不想見見小丫頭嗎,她可是你的親生女兒啊 可惜懷柔政策對高警官來說毫無作用:她現在是你的女兒啊大哥。 高義覺得自己真是浪費口水,還不如直接一點,只要沒死就給我滾過來,就算是我的女兒也該見見她二叔吧?!末了還添上一句:記得給奚奚買份生日禮物。說完啪的掛了電話。 高仇聽著手機忙音,嘖了一聲。 禮物送啥禮物。長這么大就沒給別人送過禮物的高警官覺得很煩躁,其實也不能說完全沒送過,他曾經給得罪他的對手送過人頭,可這次是要給小丫頭送禮物,性質不一樣。 你說禮物送什么樣的比較好。他向著一旁給他包扎傷口的大夫問道。 大夫有些茫然,覺得禮物這個詞本身和這位病患不搭,但還是回答道:有有意義的吧? 這和沒說有區別嗎? 不過有意義的高仇眼光掃過一旁取出來的子彈,壞心的想,這不就很有意義嗎? 大夫終于結束了給這個氣場恐怖的人的治療,說了點注意事項就準備走人,一秒都不想多待,簡直渾身不自在。 剛走了兩步,卻聽到身后那個人懶洋洋的說了句:謝了。大夫忙說不客氣,著實沒想到這人還挺有禮貌。 只不過不知道高仇謝的到底是那件事了。 高仇用衣袖給子彈擦干凈血跡,塞進兜里,抖了抖一旁的夾克外套,很瀟灑的走出醫院,仿佛中槍的那個不是他本人。 到達高義家的時候已經晚上八點了,這次不怪他,是因為路上堵車,在大嫂的白眼,大哥欣慰的目光中徑直走向坐在沙發上的小姑娘。 高奚覺得自己頭上突然暗了下來,抬頭一看,一個高大的叔叔正看著自己,而且這個叔叔有些眼熟。 幼兒園事件已經過去兩年了,畢竟人小,對這個一面之緣的親爹記得也不是那么清楚了。 但還是軟軟又乖巧的打了招呼,叔叔好。 高仇笑了一聲,這個小丫頭還是很呆啊。兩年前事情結束之后他才知道那個兩個小時內用光了他前半輩子耐心的小丫頭居然就是他的便宜女兒,也因為事先沒有給大哥大嫂匯報他想黑吃黑,卻差點拖高奚下水的事被教訓了一頓。 而他為了省事,也沒說自己曾經有一瞬間想弄死這個這個丫頭,不然他們現在怎么可能叫他來過什么生日。 高義走過來抱起高奚,小姑娘也乖巧的圈住自己爸爸的脖子,而一旁的直戳戳站著的親爹高警官竟然微妙的有些不爽。 他皺了皺眉,搞什么,難道今天是傷到的是腦子不是胳膊? 奚奚乖,叫二叔。高義笑著讓高奚喊人,小姑娘歪了歪頭,看著這個突然冒出來的二叔,正準備張嘴叫人,卻被高仇先打斷了。 拿去,生日禮物。 小姑娘的手里被猛然塞進一個東西,她茫然的看著這個橢圓形的小塞子,不太懂這是個啥。 高仇掛起一個和善的笑,不用謝,還是新鮮的。還順便捏了把小姑娘的臉,唔,手感不錯。 他習慣了握搶的手,很少碰這樣柔軟的事物,一時居然沒掌握好力道,高奚的臉上又出現一道紅痕,他毫不費力的讓兩年前的一幕重演了。 一旁的高義看到他送的禮物臉都黑了,咬牙切齒的說:快給我滾。 高仇求之不得,正準備轉身走人,高奚卻叫住了他,叔叔! 他回頭,卻看見小姑娘眼里打轉著淚水,心想不至于吧,他捏得這么痛嗎? 我我還記得你的。小姑娘卻說了這樣一句話,對,從剛剛那一捏她突然就想起這個叔叔是誰了。 手里握著他送的禮物,小臉有些紅:謝謝叔叔,我很喜歡。 你知道那是個什么嗎你就喜歡? 盡管心里依舊覺得這個丫頭蠢蠢的,但不妨礙他的臉上出現了那時見她的笑容。 叔叔以后還來看我嗎?她語氣中的期待藏都藏不住。 當時分別,他答應會再和她見面,然而兩年過去了,如果不是高義逼著,高仇壓根想不起這事,也沒來見她一回。 但小姑娘絲毫不在意,等著他的回答,眼里閃爍著星芒。 高仇看著她,心里有什么在破土而出,又癢又疼。 嗯。 *** 一切因果輪回大概就是從他答應了的那一刻開始的吧。 高仇坐在沙發上靜靜聽著女兒在廚房里收拾碗筷的聲音,腦海里自然的勾勒出她的樣子:站在水臺前窈窕的背影,蔥白的手指拿著碗碟沖洗,偶爾會有幾滴水珠沾濕她的袖口衣襟,低著頭,脖頸曲出一段好看的弧線,全身沾染著煙火氣,她是鮮活的,明亮的。 他的指間夾著一段將燼的香煙,煙頭猩紅炙熱,在它之后卻有一段頹圮的灰白,他試圖靠著香煙來讓自己冷靜,看向廚房的眼神低沉深郁,從內心瘋狂涌出的念頭,他想擁抱她,把她揉進自己的骨血里,告訴她,他已經替她報了仇了 可是不行,那些灰暗歲月理應只屬于他一個人,就像被泡在濃稠血漿里,吸一口氣,說一句話,鐵銹腥臭味都從四面八方涌來,無比惡心,滿心絕望,他不想,也絕不能把她再一次丟入地獄里。 爸,要喝茶嗎? 她近在咫尺,聲音卻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真真假假,虛幻縹緲。 而這,其實已經不是他的第一次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