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星空
第163章 星空
燕云歌在見到燕行前,先見到了一封信。 送信之人不知是誰,信就這么明目張膽地出現在她落腳的客棧房間里。 信封上寫著:請御史大人笑納。 里面是張錢莊的存票十萬兩的面額,見票即兌。 燕云歌冷著臉一把攥緊了存票,他們的行程已一再小心,沒想到剛進惠州城里才兩日就走了風聲。 此信既是示好,也是威脅,對方能旁若無人的將信送進來,那下次也能吹一管毒煙輕易了結了她,她太輕敵了。當沈沉璧拿著一樣的信來找她時,她抬了抬下巴,表示自己也收到了。 會不會是何知州派人送來的?沈沉璧仔細對比著兩張存票,企圖能找出更多有用的信息來。 送禮之人未留姓名,一來是想讓我們放心收下,二來是想看我們誰收下了。燕云歌一捶桌面,語氣嘲諷道:你我不過從五品,便是放在邊境小陲也不是多了不得的官,他們倒是好大的手筆,看來這惠州城年年報災報難的消息都值得再核實。 你說他們謊報災情,是為騙朝廷的賑災款?沈沉璧想到這茬,大驚失色道。 燕云歌眼一抬,突然道:沈大人,你我不妨將計就計如何? 沈沉璧微愣,燕云歌已經提筆開始寫信。 半晌后,沈沉璧的臉色頗為吃驚,就這么會功夫,她竟然連布局反擊的腹稿都打好了,若之前對云歌還有疑慮,不解她何以能在半年內連跳兩級,眼下更多的是慚愧,他萌祖上庇佑一出仕就是從五品,若是他和云歌一樣的起點,怕是得要在刑部謄一輩子卷宗了。 見信寫好了,沈沉璧猶疑著問了句,可這信怎么送? 燕云歌罷了筆,一彈紙,自信地笑笑:不急,送信的人馬上就到。 過去幾日。 當季幽進了客棧時,燕云歌正在大堂用膳,見季幽進來,她嘴角勾著笑正要招呼,那笑容卻在瞧見她身后的無塵后,不由僵住。 無塵向來寡淡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他只是一步步走近,翩翩舞廣袖,似是海東來,那被平靜壓抑住的凌然氣勢瞬間令燕云歌頭皮發麻。 從盛京到惠州的一路上,她刻意不去想無塵,不去想她是如何在出發前騙取了他的信任,她一生說謊無數,不會在意也不會后悔這無數謊言中的一個,當日她能下的去決心,今日自然也準備好去承受他的怒火,只是她看了眼無塵的神色,太平靜了,就像即將掀起狂風巨浪的海面,平靜到讓她有瞬間逃命的沖動。 無塵到底沒忍住,她有心想示弱。 無塵目視著她眼里暴露出的不安和驚慌,一個月來的擔憂和憤怒在此時躥至萬丈深遠。 他是溫潤,卻非沒有脾氣,那晚她刻意的討好,他心軟過,只要她答應讓自己跟隨,他允她跋涉出發,未料他話還沒出口,就被她下了藥。 他如此信任她,信任到被那么拙劣的謊言騙過,她卻比他想得還決絕。 無塵目光下移,落在她平坦的腰腹,閉目,怒火瞬間被壓制到丹田以下,隱忍不發。 他一撩僧袍從容地往她身邊一坐,伸出手去,多年默契讓燕云歌在同時將右手擱在桌上。 無塵剛搭上脈,眉頭便緩了許多。 氣血充順,寸關之處尺脈滑順有力,無礙。 他不敢大意,診了又診,直到無名指、中指和食指三個指頭都能清晰的感覺到那很歡快的跳動脈象,他嘴角微微勾了起來。 可以想見那是個怎么活潑的性子,以后必鬧騰的很。 再冷眼去瞧那鬧騰的源頭,此時不安膽怯地像只迷途的馬崽,明知道這是她慣用的伎倆,他不可免地還是被她這老實討好的模樣打動,心頭微嘆著:罷了。 大小無事就都罷了。 燕云歌不敢動,身體緊繃地如尊石像。 無塵收回手,因桌上僅一道豆腐而皺眉,燕云歌怕他生氣,解釋道:許是之前在船上魚蝦吃多了,我現在聞不得那個腥味,粗茶淡飯也挺好的,這的百姓都這么吃。 之前水路走了二十幾天,他們要提心吊膽躲避追殺,不時地還要大船換小船,小船換馬車,便是沈沉璧也吃不消這般趕路,上吐下瀉了好幾天,唯她跟個沒事人一樣。如今下了船,她那五臟六腑才跟回過神一般有反應,老天算待她不薄。 無塵忍了忍,須臾一嘆,他到底不敢不敢冒任何會失去她的風險。他就著剛才脈象,依照醫理,不冷不熱地說,若非診了脈,知你是脾胃虛弱,胃失和降,才未有胃口,還當你是故意瘦成這樣,想招貧僧心疼。 燕云歌心里一樂,和尚肯和她說話就是消氣了,卻偏苦著臉,委屈巴巴地說,和尚,你別一來就訓我,這么多人看著。 她看向季幽,季幽趕緊忍著笑,把頭撇過。 若非地方不對,無塵還真想給她念上一百遍金剛經,念得她毫無脾氣,他想起那幾晚她好話說盡又是求饒又是裝乖的模樣,終是散了氣,雙眉平坦,無奈笑道:總有收拾你的時候。 他奈何不了她,但總有個小人能收拾她。 燕云歌一笑,沒把這話放心上。 入了夜,蒼穹星空下的惠州依舊貧瘠,但萬家燭火一點,那星星之火,與天上的星河相映襯,夜空和星光賜予每個城鎮的美麗都是平等的。 燕云歌站在客棧屋頂,看著壯觀的光瀑斜跨夜空,那溫暖又絢麗的光芒讓人心頭震撼,使人情不自禁地想伸出手去,無塵靜靜立在屋檐的一角,眼看夜風吹得她衣袍翻飛,那縹緲影綽的身姿仿佛要隨風去了。 凈心!他突然喊她。 想要摘星的手微頓,她回頭看他,迷惘了一下,怎么了? 風大,回去罷。他踏著夜空而來,握緊了她的手,那手心的冰涼讓他擔憂。 難得愜意,我想再坐會。 無塵面對她偶爾的任性,未有再說。 兩人坐在屋檐,腳抵著瓦片,燕云歌突然想起前幾日將燕行比成瓦片一說,突然笑了聲道:和尚,此行我若出了岔子,或是有天女扮男裝被發現,陛下發起火來要誅我九族,可憐你也要跑不掉。 無塵順著她的頭發,清雋的眉目是溫柔笑意。 燕云歌沒等到回應,又抬起頭遙望星空,不過,便是死,你也要死在我后面,能得你無塵大師臨死超度,或許我還能修個好來世呢。 無塵聞此,才變了臉色,認真而執著地道:凈心,若有來世,我必前往,你去哪,我便去哪。 燕云歌驚訝,挺起半個身子,打趣道:煩了我這輩子還不夠,還想纏著我下輩子?和尚,你的心好貪吶。 無塵心跳加快,捏著佛珠的手收緊,臉色慌亂了一瞬而不自知。 同樣未曾察覺的人還在此時偷親他嘴角,當他走神是想起往事,語氣得意道:和尚,我可是見過你寫家書的,你家里頭分明還有人,他們怎么舍得你這么俊的兒郎出來做和尚了?說著又搖搖頭,恨鐵不成鋼的語氣道,真有下輩子,你可別再傻乎乎地聽他們的話來出家了。 那我做什么?他的聲音沙啞苦澀。 她認真替他想了想,突然笑道:你性子沉穩,又好刻苦,做個太傅天天去給皇子講學也不錯。 無塵微微笑著,未有回答,陪她一起遙望星空。 和尚,你該做晚課了。她提醒著他。 無塵摸摸她的頭頂,依她說的捻起了佛珠。 低沉的誦經聲黑夜里聽來更加抑揚頓挫,易發昏疲倦。 燕云歌扇動著長長的睫毛,俏皮話結束后是一陣長長的空虛和失落。她發覺她有些在意無塵了,這不是好的現象,無塵的溫柔會讓她貪戀,會教她松懈而她要走的道路上,不該有任何人。 禪音悠揚,不急不緩。 當無塵結束晚課后,不意外的發現她早睡著了。 他輕撫她的臉龐,眼里全是如水的柔情。 他一直想帶她出世,想帶她云游歸隱,她卻偏要卷入金戈鐵馬江山社稷的俗世里,俗世有什么好,他不知,他只知道江山社稷猶如風中柳絮,亡國孤臣正像無根浮萍。 他害怕困擾他幾十年的噩夢會成真,害怕她終會發現,自己從頭到尾的在騙她。 現在的他,惟愿她知道真相的那一天能晚點來,至少等他有足夠多的力量真真切切地抓住她后,再來。 無塵獨自看著浩瀚星河,無人知曉此時的星空如一幅畫卷被緩緩打開。 畫卷上是國破人亡,是山河淪喪,是一向沉著冷靜的女子不顧副將的勸阻,從大軍后方策馬奔出一路斬殺而來,她已然失了冷靜殺紅了眼,她本該與一番帳中出謀劃策于千里之外取人首級,她本該意氣風發,殺伐果斷,可她輕易地中了計,而這一切 無塵不愿意再看,痛苦地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