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蟬鳴
02.蟬鳴
2014年。 夏。 天氣預報連續多日發布高溫預警,整個江城被暑熱包圍,黏膩的空氣四處飛躥,不留余地地侵蝕著人的四肢百骸。 這是蔣惜今天拍的第39套衣服了,攝影棚的空調罷工,只有兩個破舊的大風扇呼呼作響。 厚重的棉衣穿在身上,哪怕是設計師精心設計的款式,在這樣炎熱的天氣下,蔣惜也沒有半分心思去體會其中的美妙。 冬天拍夏裝,夏天拍冬裝,模特行業就是如此辛苦,哪怕蔣惜只是兼職,亦足夠感受其中辛酸。 知道蔣惜最近缺錢,經紀人好心地將這份來錢快的工作留給了她。 工作內容就是簡單的正反側面卡頭照,主要是為了展示衣服。一天拍上十幾個小時,連續高強度的拍半個月。自打學校放了假,除了去醫院,蔣惜幾乎住在了攝影棚。 好在老板很是滿意蔣惜,不僅續訂了下一季的工作,還貼心地為她準備了防暑藥品,日常噓寒問暖也從不缺席,這讓見慣了甲方金主頤指氣使姿態的蔣惜很是感動。 好,很好,換一個姿勢。 相機咔嚓咔嚓不停,在攝影師的指揮下,蔣惜盡職盡責地快速擺著pose,剛剛拍攝的間隙她又收到了醫院來的消息,她很熱,也很急,因此神色染上了幾絲焦躁。 好在卡頭照無需露臉,她得以逃過被指控不在狀態的命運。 拍攝結束已經是日暮時分,蔣惜回服裝間換回自己的衣服,化妝師jiejie笑著和她道別,她疲倦地擠出一抹笑,在棚外截住了打算離開的老板。 陳姐,我有點事......蔣惜話還未說完,便被陳紅捏住肩膀止住了話頭。 品牌老板陳紅是位四十多歲的胖女人,一頭微短的卷發,假作無奈地阻止了蔣惜繼續說下去。 小蔣啊,你的情況盛海都和我說了,可我也沒有辦法啊,公司走賬都要按照流程來,這個月的款,最快也只能下個月給你,這樣...... 說著,陳紅停下來開始掏自己口袋,很快從里面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百元大鈔,你拿去吃個晚飯,看你瘦的,哎,辛苦你了,這孩子...... 她不由分說將一百元塞到蔣惜的手心,嘴里念念叨叨地直朝著攝影棚內部走去。 蔣惜拇指摩挲著通紅的紙幣,好半響沒有多余的動作。 下個月就下個月吧,總好過那些半年才結款的公司。 她回頭看一眼尚是晝亮的攝影棚,將紙幣擱在一旁的工作臺上,快步朝外面走去。 在公交車上淺瞇了一會兒,到市立醫院的時候已是晚上八點。醫院就快要禁止探視,可蔣惜卻是不急的樣子,慢悠悠走到住院部大樓外的臺階上坐下,一身倦氣,似要散了架。 她望著對面望京大廈稀疏的燈火,抱住膝蓋深深吸了口氣。手機點開學校教務處的官網,輸入學號、密碼,蔣惜驚喜地發現上周結束的期末考試已經出了成績。 指尖觸著屏幕上小小的排名1,她終是禁不住低低笑出來,身旁有人匆匆走過,她眨眨眼抱緊自己,轉瞬歸于靜寂。 想起當前的境遇,喜悅也變得遲鈍,蔣惜摸摸自己露在外面的手臂,一言不發地站起身走進了住院大樓。 五樓的走廊外安靜異常,護士站的護士jiejie們正低頭寫著什么,蔣惜走過她們,推開了508的房門。 三人間的病房只住了兩位病患,黃敏春躺在靠窗的病床上,原本昏昏欲睡的眸子因為蔣惜的進入霎時睜大了起來。 死丫頭,你奶奶我就要死了,你還有心思跑出去瘋,真是可恨。 熟悉的責問,卻是有氣無力的聲調。 蔣惜擱下手里的東西,坐到椅子上貼心地替她塞緊了被子,好似要阻止她說話。不管黃敏春吐出多難聽的話,她都能雷打不動地坐在那里淡笑著看她。 小雜種。黃敏春罵累了,最后瞥她一眼。 老不死。蔣惜迅速反擊,抬頭看了眼吊瓶的余量。 黃敏春被她這話氣得直咳,空閑的那只手艱難抬起來指指她,像是警告。蔣惜不在意,替她調慢了些點滴的速度,你省省力氣,好好休息吧。 同病房的另位老奶奶孤零零一個人,睡夢中醒來咳個不停,許是長久以來見她孤苦伶仃一人,連個探視的家屬都沒有,黃敏春琢磨出點蔣惜的好,終于恨恨地看她一眼,沒再繼續。 晚上蔣惜就睡在租來的簡易陪護床上,她睨著窗外的月色,遲遲難以入眠。 黃敏春本就年紀大了,煤煙中毒誘發了一系列心腦血管疾病,當初在縣醫院搶救了整整一天,能保住命已是不易。 將她從縣醫院接來江城后,醫院的賬單就像是夢里纏烈的鬼,死死絞著蔣惜的脖頸,令她白天黑夜深陷夢魘之中無法呼吸。 她在黑暗中掏出手機看了看銀行卡余額,快了,就快了,只要她再努力一點點,馬上就可以追平賬單上的數字了。 她連夜給經紀人盛海發了條短信,而后抱著手機沉沉睡去。 【盛哥,再幫我留意一下吧,只要有能夠立刻結款的工作,無論多么辛苦我都可以?!?/br> - 第二天,蔣惜為黃敏春擦了擦身體,黃敏春一張嘴仍是罵罵咧咧,從蔣惜,到蔣惜那不知所蹤的母親,從里到外罵了個遍,唯獨不提她那短命的兒子。 中午的時候蔣惜獨自一人去院外買午餐,回來的時候病房里卻只剩孤寡老太一人,黃敏春的床位空空如也。 她丟下午餐,跑到護士臺一問才知道黃敏春又進了搶救室。 蔣惜一口飯沒吃,在手術室外候到晚間,期間包括病危通知書在內的文件簽了不知多少張,才終于等到黃敏春從手術室活著出來。 因生病迅速衰老的身軀上插滿了管子,自手術室出來后徑直被送進了重癥監護室。 蔣惜額頭貼緊ICU的玻璃,只覺肩頭壓滿了巨石,令她寸步難行。只差一點點的,只要她畢了業,賺到了錢,就能將黃敏春接到城里住,那樣她就不必自己生爐取暖,逃過此劫的她可以住在寬敞溫暖的房子里盡情地數落她。 可上天偏偏要在蔣惜本就艱難的人生上劃上刻骨銘心的一筆,鋼絲總是在最細的部分殘忍斷裂,瞬間壓垮所有在世的獨行人,令人頭腦昏昏,意外偏航。 就在ICU燒掉蔣惜身上最后一點存款的當晚,她應下了盛海幾日前發給她的邀約。 當天她推掉了所有的工作,換上一條白裙子,帆布鞋,淡妝撲面,盡可能地將自己的學生氣展示得淋漓盡致。 因為盛海說對方就喜歡純情的學生妹。 她被盛海帶著,穿梭在會所蜿蜒曲折的走廊里,挺直的背脊像是一位即將奔赴戰場的勇士。 盛海仿佛提點自家孩子般拍拍蔣惜的背,進去了嘴甜點,人乖點,別給我丟臉。 盛海知道像蔣惜這樣名牌大學的學生最是傲氣,生怕她拉不下臉討好對方,繼續囑咐道:祁哥在我手機那么多照片里,一眼就相中了你,你好好表現,到時候少不了你的。 蔣惜安靜地聽,貓兒似的眼睛盯著地面反射的鐳射燈光點,像是一縷游離的魂魄。她知道盛海不是慣做拉皮條生意的掮客,這次只是個意外,說到底,蔣惜還要感謝他。 替她謀出路,盡管這路的盡頭不盡如人意。 兩人在頂層一間巨大的推拉門前停住腳步。屋內有喧嘩的舉杯之聲,盛海在前推開門,轉身來拽蔣惜的手腕。 快進來。 屋里的熱鬧因為兩人的進入有過短暫的止歇,盛海走到房中央,對著沙發左側的男人笑著點點頭,脊背微彎,祁哥,人給你帶來了。 被喚作祁哥的人松開懷中的女孩,看向蔣惜的眼神里有明顯的驚艷。 cao,祁飛,你也太不是人了,未成年也搞?旁邊有人打趣,話雖這么說,語氣卻不見絲毫真正的氣憤。 滾,什么未成年,人家是江大的大學生,值這個數祁飛沖說話的人伸出兩根手指,現場一片咂舌。 蔣惜僵在原地,包廂里人影綽綽,她看著祁飛的兩根手指,渾身過電般僵硬難當,只想找個縫隙將自己藏起來。 是了,她值這個價。 她把自己明碼標價賣了出去。 像一件商品。 盛海過來推她的肩膀,小聲在她耳邊提點:叫人啊。 蔣惜被推著邁出一小步,磕磕絆絆地說道:祁......祁哥。 她的眼神四處飄忽,根本沒有落到祁飛身上。腮rou被咬得生疼,蔣惜留意到屋里的每一個人都饒有興致地覷著她,包括那些伏在男人身上、衣著暴露的年輕女孩們。 唯獨一人。 蔣惜的視線巡視到沙發右側時有過短暫的停留。角落的男人深陷黑暗之中,不同于其他人的是,他的身側空無一人,蔣惜看過去的同時,他閑適地甩開打火機,動作流利地點上一支煙。 煙霧蒙蒙之間,蔣惜再難看清他的面孔,只覺眼前模糊一片。包括這間包廂,也變得不真實起來。 你在做什么?你究竟在做什么?她慌亂地質問自己。 這孩子有點害羞,祁哥,你別介意。盛海陪著笑,繼續推搡蔣惜。 蔣惜卻在一個踉蹌間忽然醒過神,她絞緊裙擺,丟下一句對不起,便推開沉重的大門跑了出去。 夜晚的霓虹與繁星交相輝映,蔣惜蹲在會所門口,既無心欣賞星辰,也無心探視燈火,她低頭望著一只破碎的蟬蛻,恍惚間竟覺自己慘過一只生而一夏的蟬。 有腳步聲自身邊傳來,她擦掉涌出的兩行淚,下意識偏過頭去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雙筆直的長腿。 男人上身是一件簡單干凈的白襯衣,外套拿在手里,搭在右肩,左手插在褲子口袋里,目不轉睛地盯著遠方天幕,全然無視掉腳邊蹲著的蔣惜。 是剛才煙霧中的男人。 蔣惜收回視線,像一只無家可歸的小貓咪一樣縮在地上,由于陌生人的接近,她蜷縮得更加厲害,眼淚卻無論如何再也流不出。 淡淡的煙草味裹挾著酒香四溢,一輛黑色的車子在會所門前緩慢停下,身旁的男人放下拿外套的手,動作間蔣惜又聞到了微弱的古龍水香味。 車門在她眼前合上,載著男人很快消失在視線中。長睫上沾著一滴淚珠,睫毛忽閃間世界朦朧破碎,她緩緩起身,形單影只地融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