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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丹琉在閣中梳洗。 樓中已經擺好案幾,陶弘敏更換好衣物,悠閑地坐在席間。那名管事單膝跪地,正在他面前稟報些什么。 與漢國習俗相同,樓中也設有帷幕,一旦放下,可以在樓內分別形成幾個獨立的空間,此時帷幕都被卷起,能看到四根石柱中間鋪著一塊兩丈大小的深藍色地毯,地毯周圍織出纏繞的花枝,色彩鮮亮逼人,一眼望去,中間的深藍色仿佛深不見底,坐在上面,就像漂浮在夜空中一樣。見到程宗揚過來,陶弘敏揮手讓那管事退開,一邊笑道:“程兄,來看看這兩株草怎么樣?” 案上放著兩只玉碟,碟中各有一株碧綠的植物,莖身粗如拇指,三寸多長,葉片略顯肥厚,其形如卵。下部的根須已經被切掉,露出的截面猶如碧玉,看不到一絲雜質。 陶弘敏笑道:“程兄運氣不錯,正好得了兩株仙草,咱們一人一株?!?/br> 旁邊的美婢拿起竹刀,將草莖切下一截。另一名美婢用玉匙盛起,送到程宗揚嘴邊。 看著是草莖,吃到嘴里卻如同瓊漿,舌頭一卷便仿佛化為一團清水,沒有留下任何殘渣,舌尖只有一股淡淡的甘甜氣息。 陶弘敏閉上眼,享受著仙草的滋味,片刻后再睜開眼,笑道:“如何?” 程宗揚又嘗了一口,閉目片刻,然后再睜開眼,眼前的景物似乎變得明亮而又清晰,不由訝道:“這是什么草?” “仙草無名,唯以仙草為號?!碧蘸朊舻溃骸按宋镒钛a心神,對我等勞心費神之人最是大補。食之不僅明目清心,而且延年益壽??偵虝睦项^子們每年都要重金求購。這次也算走運,正好遇到兩株?!?/br> 仙草并不大,兩人各吃幾口,便分食一空,只留下幾片翠葉。程宗揚猶豫著是不是要連葉片一起吃了,陶弘敏笑道:“仙草莖宜男食,葉宜女用。這些葉片對女子大有益處,程兄不妨留下,給身邊的侍姬服用?!?/br> “有什么好處嗎?” “這仙草對男子可以清心明目,對女子則可潔體養顏。而且別有妙處,”陶弘敏神秘地低笑道:“程兄試過便知?!闭f著他拿起一片翠葉,“今日誰服侍的好,便賞誰一片?!?/br> 那些美婢聞言,眼睛都亮了起來,接著有人拿來玉盒,將葉片小心收起。 程宗揚見堂上只有兩席,不由問道:“不是說陶兄還有一位朋友嗎?” 陶弘敏道:“趙兄酷喜游獵,途中見獵心喜,要遲上一兩日?!?/br> 程宗揚正了正身形,“既然如此,咱們就說正事吧?!?/br> “急什么?”陶弘敏道:“我這趕了一天的路,可還餓著呢。先開筵席,咱們邊吃邊聊。對了,程兄,我還沒問你呢,你在臨安好好的生意不做,怎么來漢國了?” 程宗揚苦笑道:“一言難盡?!?/br> 陶弘敏微笑道:“單是首陽山的銅礦,未必能讓程兄親自跑一趟吧?” 首陽山銅礦在漢國藉藉無名,在臨安卻是街知巷聞,以陶弘敏的耳目,當然不會不知道。 程宗揚道:“我可不比陶兄家大業大,這銅礦對我來說也不是小利了?!?/br> “銅礦難道還比得上程兄的錢莊嗎?”陶弘敏笑道:“紙鈔可是點紙為金,無本萬利的營生?!?/br> 就怕他不提,只要他有興趣,什么都好說。程宗揚哈哈一笑,“陶兄既然這么看好紙鈔,有興趣參一股嗎?” “哦?”陶弘敏目光微微一閃。他對程宗揚此行的目的心知肚明,江州還款在際,以江州的財力肯定是還不上的,程宗揚邀自己在洛都見面,無非是為此緩頰??沙套趽P一開口,就拿出紙鈔的股份,這么大的手筆,怎么也不會是只因為江州的欠款吧? 陶弘敏心念電轉,本來想一探究竟,這時又耐住性子。 如果換作別人,陶弘敏早已擺明車馬,將還款的條件一列,不答應就拉倒,陶氏錢莊有的是辦法收回欠款。但自從聽說程少主不僅在晉宋兩國播云弄雨,如今又在漢國立穩腳跟,陶弘敏驚訝之余,也多了些別的念頭。 陶弘敏沉吟著未曾開口,只聽環佩輕響,一名麗人緩步而出,柔聲道:“公子?!?/br> 陶弘敏撫掌贊道:“果然是國色天香!和程兄的美姬一比,這些婢子都成了燒火的丫頭?!?/br> 程宗揚也沒想到,云丹琉一旦換上女裝,居然女人味十足。雖然不施脂粉,但肌膚姣麗,眉目如畫,她身著曲裾,腕帶玉環,長發梳成云髻,頭上的鳳尾金簪,耳后的紅寶石墜子,腰間的羊脂玉佩,無不襯托出她動人的風采,尤其是她神情間那種低眉順眼的柔婉,讓程宗揚都不敢相信眼前的麗人真是那個只喜歡靠拳頭說話的云大小姐。 云丹琉這會兒扮的是姬妾,當然不會給她另開筵席,只按照規矩,依著主人屈膝跪坐,為主人斟酒布菜。 陶弘敏贊道:“如此美色,當浮一大白!”說著舉觴道:“酒來!” 美婢斟上酒,陶弘敏一飲而盡,接著摟過那名美婢,剩下半口又喥到她嫣紅的小嘴里,然后哈哈大笑,一副放浪形骸的花花公子模樣。 自己要學他這模樣照搬著來一套,云丹琉就算不當場翻臉,事后也鐵定要砍死自己。程宗揚只能裝模作樣地摟住云丫頭的纖腰,把觴中的烈酒一口氣喝完,一滴都沒敢留。 早已準備好的菜肴流水般送上,兩條赤鰭金鯉是從池中剛剛撈出來的,現殺現做,只略用了一點鹽調味,滋味便鮮美無比。然后是搗珍、炮豚、漬兒羊、淳熬……之類的漢國珍肴,比起當日自己請友通期吃的,無論材質還是烹飪的手法都更勝一籌。 主菜除了赤鰭金鯉,還有一道烤炙的金鹀.金鹀只有雞蛋大小,除去頭爪,烤得通體金黃。程宗揚正打算像吃烤鵪鶉那樣撕開品嘗,云丹琉卻用銀匙將整只金鹀盛起,送到他嘴邊,一邊小聲傳音,“含著吸?!?/br> 程宗揚依言將金鹀整個含到口中,輕輕一吸,一股熱流涌入喉中,整只金鹀仿佛一團酥滑的油脂,濃香四溢。 陶弘敏半閉著眼睛,仿佛陶醉一樣品嘗著金鹀的美味,良久才嘆道:“這金鹀是世間絕品,一只便價值萬錢??上垦缰荒芷穱L一只?!?/br> 程宗揚還是頭一次吃金鹀,要不是云丹琉指點,剛才就要露怯了。他笑著贊嘆道:“果然是世間絕品!每宴一只便已足夠,再多吃就要折福了?!?/br> 陶弘敏拍著大腿道:“程兄說得沒錯!咱們這些人最要緊的是什么?不是生意,更不是賺錢!最要緊的是惜福養生,多活些年,才好多享受些?!?/br> 程宗揚心頭微動,這才是世家子弟吧,什么奮斗努力,對他們來說都沒多少價值,他們唯一在乎的就是養生和享受了。 “程兄來嘗嘗這蜜餞?!碧蘸朊粜Φ溃骸按说夭槐缺P江,時鮮少了些,程兄切莫見笑?!?/br> 席間除了菜肴,還有各色瓜果。如今已是初冬,漢國酒席上用得多是干果,金錢豹奉上的卻有不少時鮮果子,甚至還有幾只北方少見的椰子。如果算上成本的話,可不是一般的貴重了。 聽到陶弘敏提及盤江,程宗揚只微微一笑,也沒有接口。這兩年時常有人打聽他的背景,可南荒哪里是那么容易走的?除了云家的商隊,連能穿過白龍江口的都寥寥無幾,更不用提南荒深處的盤江。外界關于盤江程氏的消息,全是自己通過各種渠道放出去的,根本不擔心有人揭穿。 席間的酒水也不是尋常的陳釀,而是蒸餾法釀出的高度酒。雖然比不上程宗揚從前喝過的高度白酒,但也是六朝少見的烈酒。兩人談笑風生,觥籌交錯,旁邊的美婢更是殷勤服侍,在席間歌舞翩躚,以娛賓客。她們笑語宴宴,雖然只有一主一客,卻使得賓主盡歡。那種嬌媚的姿態,連云丹琉的風頭都蓋過了。 半個時辰之后,陶弘敏已經面露醉意,摟著美婢笑道:“程兄這位美姬……尚不解風情啊?!?/br> 云丹琉臉上一僵,她臉都快笑疼了,結果就得了一個不解風情的評價,這簡直是對自己這番辛苦努力的惡毒嘲諷。她突然有點后悔,今天來這里也許是個錯誤,萬一因為自己的緣故,把那個無恥之徒的事情搞砸了,那可怎么辦? 程宗揚笑道:“陶兄這就不知道了,如此美人,可要仔細調教才得趣。就好比這搗珍,須得多番炮制,細細品嘗才有滋味?!?/br> 陶弘敏一愕,然后大笑道:“妙!妙!妙!以美食比美人,別有趣味。慢慢炮制,細細品嘗……程兄此言,陶五受教了。來!我再敬程兄一杯!” 兩人各自飲盡,準備好的五斤烈酒已經下去大半。陶弘敏喝起了興致,讓人又送上一壇,程宗揚推辭道:“這一壇我已經盡夠了,再多我可撐不住了?!?/br> “撒謊!”陶弘敏毫不客氣地揭穿他,“我可是聽張侯爺說過,程兄酒量如海,千杯不醉?!?/br> “張少煌?你就聽他吹吧?!背套趽P順口道:“你是在哪兒見的張侯爺?” “還能是哪里?當然是臨安?!碧蘸朊敉嫘Φ溃骸皬埡顮斣谂R安如魚得水,怎么舍得回去?” “還是因為江州之事?” 陶弘敏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聽說宋國因為方田均稅法,各地都出現欠收,如今正有意與晉國商談平糴?!?/br> 程宗揚知道,欠收的不僅是宋國,晉國糧食產量也同樣大幅下跌。平心而論的話,這事九成都是天災,但陶弘敏言語中透露出來的意思,宋國正有人把此事往方田均稅法上推。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看來賈師憲又要焦頭爛額了…… “聽說程兄名下的商會,囤積了不少糧食,”陶弘敏道:“不知程兄是否肯割愛呢?” 程宗揚心里微微一震。沒想到陶弘敏放著紙鈔不提,居然提起糧食。晴州氣候適宜,土地肥沃,而且耕作技術遠超他處,雖然只有一州之地,但流通的糧食不遜于六朝,可以說晴州商會是六朝最大的糧商。陶弘敏如果向自己賣糧食,那絲毫也不奇怪,可他竟然反過來向自己收購,這試探的意味未免太過明顯…… 程宗揚訝道:“陶兄坐擁晴州,竟然還要向小弟購糧?” “千里不販糴,百里不販樵?!碧蘸朊舻溃骸扒缰莸募Z食哪里比得上本地的方便?” “臨安的水路與晴州相連,販運糧食也用不了多少成本吧?” 陶弘敏夸張地嘆了口氣,“奈何晴州與建康無水路相連?” 云丹琉怕露出破綻,一直低著頭,聞言不禁悄悄舉目,看了陶弘敏一眼。建康與云水通航的唯一渠道,就是籌備中的廣陽渠,這是云氏的禁臠,絕不容人染指。陶弘敏提及此事,讓她立刻戒備起來。 程宗揚拿起酒觴,徐徐喝完,然后放在案上,“糧食之事不必再談?!?/br> 陶弘敏手指輕輕敲著幾案,笑道:“那程兄想談什么呢?” 云丹琉心里打鼓,一手挽袖,一手執壺,努力作出溫婉的樣子斟上酒。 程宗揚舉觴道:“我先敬陶兄一杯?!?/br> 陶弘敏用三根手指托起酒觴,淺淺飲了一口,微笑道:“程兄,你不會給我出難題吧?” 程宗揚道:“當然不會?!?/br> 陶弘敏道:“江州的借款是我親手放出去的,本來利息已經極低了。如果再延期,我可沒辦法向家里面交待?!?/br> 程宗揚一臉鄭重地說道:“我可以給陶兄打個五十萬金銖的欠條?!?/br> “噗!” 陶弘敏剛喝的酒頓時全噴出來,“多少?我沒聽清!” 第二章 程宗揚伸出一只手,張開手指,“五十萬?!?/br> “程兄,你知道五十萬金銖是多少嗎?”陶弘敏叫道:“那可是一百萬貫!十億銅銖!” 程宗揚嘆了口氣,“我知道很多?!?/br> 陶弘敏下意識地叩著幾案,片刻后揮了揮手,“你們都出去?!?/br> 美婢放下玉匙銀箸,酒具樂器,悄無聲息地退到樓外。倒是那個程少主帶來的姬妾,主人沒有開口,她也沒有起身,仍留在席間。 陶弘敏看了云丹琉一眼,沒有說什么,然后轉過目光,靜靜看著程宗揚,心下不住盤算。 程宗揚也坐直身體,努力壓下酒意。陶弘敏人醉心亮,這一仗有的打了?!懊险乒癞敃r借貸,本息合計不過二十三萬金銖?!?/br> “沒錯。除了這二十三萬,剩下二十七萬都是我這次借的?!?/br> “開什么玩笑!”陶弘敏有些失態地叫道:“那二十三萬金銖讓你一句話就不還了?還要再借二十七萬?” “不是不還,是延期?!?/br> “我說程兄,你不會以為我陶氏錢莊的錢是好借的吧?”陶弘敏道:“上次我給你的利息可是特例!特例!你可以打聽打聽,我們陶氏錢莊向外借貸,什么時候月息低于四分的?五分、六分也是常事!若按六分計,你一年單是利息就要還三十萬,而且還是先扣息,你拿到手是二十萬,一年后還五十萬……” “按上次借貸的條件,月息兩分,不扣利息?!背套趽P道:“我給你打五十萬的欠條,你給我二十七萬金銖,一年之后連本帶息,還你六十二萬?!?/br> 陶弘敏奇道:“明年這時候你還得起嗎?” 程宗揚不由苦笑著摸了摸鼻子。自己來錢的路子不少,可花錢的地方,一年之后要想還清,除非云家再弄來幾船白銀??刹唤璧脑?,眼下這一關就過不去,明知飲鴆止渴,但也顧不得了。 “我給你交個底,”陶弘敏慢慢說道:“江州的款項可以延期六個月,但首先,晴州鵬翼社的產業我要收走,不然無法交待;其次,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