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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其他小說 - 【女尊】杯深琥珀濃在線閱讀 - 大雨淋漓(八)

大雨淋漓(八)

    黑衣刺客疾步進屋。她全身被一層黑甲包裹,心口燙印鳥銜花紋,腳步輕盈無聲,仿佛一只漆黑的蝙蝠。倘若是參與過邊關戰事的人,大約能認出這身鎧甲。這是晉王陸重霜麾下有名的緇衣軍,她們身披黑色輕鎧,善于奇襲,以一敵十,騎馬沖鋒時宛若黑色的潮水奔涌在廣袤的土地,突厥人也將她們稱作黑色的沙暴。

屋內沒有點燈,黑黢黢一片。盡管如此,自小習武的左無妗還是發現了端坐于主位上的晉王。

她似是倦了,半合著眼,無聊地擺弄著手中的玉棋子。

“殿下?!弊鬅o妗跪在簾外。

陸重霜抬眼,親手點起燈盞。屋內亮起一小簇搖曳的火光,照在她手中的棋子?!笆虑檗k妥了?”

“緇衣軍已在城郊待命,就等您一聲令下,封鎖長安城?!弊鬅o妗道?!按竺鲗m內的禁軍也已經打點好,就等太女過重玄門?!?/br>
陸重霜本就是十六衛禁軍的頭領,一旦進宮兵變,需要擔憂的只有直屬于女帝的北衙六軍。女帝與太女對調兵遣將一無所知,而陸重霜武將出身,又在長安沉寂兩年,博得宮中禁軍愛戴,買通之路暢通無阻。

“禮部那邊——”

左無妗答:“辦妥了。三百緇衣軍將士已在禮部的安排下混入宮中,到時候,整個蓬萊島都將由您控制?!?/br>
陸重霜贊許地點頭:“很好?!?/br>
“唯一沒有進展是如月帝君,”左無妗將壞消息放在最后,“您遇刺后,全王府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追查刺客上,待到屬下回神去查,如月帝君已下落不明,十有八九……”

“現在管不了這些?!标懼厮湫??!叭缭聬鬯啦凰?,說不準就是他出賣了我的行蹤?!?/br>
左無妗識時務地閉嘴。

“如月的去向等辦完大事后再查,”陸重霜拾起棋盤上的黑子,面色略有和緩?!靶量嗄懔?,起來吧?!?/br>
左無妗起身,隔一道薄如蟬翼的青紗簾,看向簾后的晉王。她們在邊關剛認識的時候,陸重霜嗓子還嫩,說起話脆生生的,壓不住人。唯獨那陰狠的小臉仿佛一頭心懷憤怒的小獅子。而如今哪怕是笑吟吟地與人交談,都覺得她嗓子眼藏著吃完人的血腥。

似是察覺到左無妗幽深的目光,陸重霜撇過臉看向左無妗,道:“在想什么?”

“屬下在想,不知不覺過去五年了?!?/br>
“是啊,五年了?!标懼厮曇舻统??!吧仙n有眼,終于要讓我等到這一天?!?/br>
她說著,將食指與拇指拿著的棋子逐個擺上棋盤。

黑子代表自己,白子代表敵人。

“還記得去年冬日,晨風沒走,你也還沒帶緇衣軍回來,我那心急的jiejie不知聽了誰的話,竟派刺客來殺我……也是這樣的夜晚,也是這么安靜?!标懼厮鋈婚_口?!拔夷峭砜诚麓炭偷念^顱,對長庚說,這天下遲早會是我的。盡管這么說,可如何才能得到這個天下,我舉目四望,瞧不見一條路。春泣不適合練精兵,長庚隱隱有僭越的念頭,葶花可靠,家眷卻爛泥扶不上墻。我最苦惱的,是手中無人?!?/br>
“殿下?!弊鬅o妗喚了聲。

陸重霜抬眸瞥過,示意她慢慢往下聽。

“說來奇怪。翌日上朝,半路冒出個道士高呼萬歲,隨后留下四句箴言——熒惑入羽林,太白經鳳閣。流星出中臺,軒轅入紫薇?!标懼厮貞浧甬敃r的場面,天厭厭的,寒風混雜濃霧包圍了整個長安?!斑@四句,分別指軍隊起火,皇宮兵變,宰相失職,后宮作亂。如今想來,前兩句已然成真。熒惑是我,太白也是我?!?/br>
左無妗道:“殿下是遇到奇人了?!?/br>
“或許,”陸重霜說,“也是從那時起,沈懷南找上了我,而我盯上了文宣?!?/br>
話音落下,棋盤上的黑子多了幾粒。

此時,寥寥幾粒的黑子在泱泱白子中,仍可憐的像令人厭惡的污點。

“娶文宣,是因為那時的我還不想兵變,還在不斷猶豫?!标懼厮猿鞍阈α诵??!皻⑻浑y,我真要殺她,一刀子的事。兵變,難在善后,難在立足,難在吳王虎視眈眈,難在陸照月死后保不齊會有下一個陸照月?!?/br>
朝堂之上,牽一發而動全身,她身為嫡女,弒姐逼母永遠是下策。

“三番兩次地找如月,為得也是這個,要是他死了,我的身份就永遠干凈不了?!标懼厮獡u頭?!翱上О?,他始終不愿開口,不論我對他多好,哪怕比陸啟薇和陸照月好上千萬倍,他也不愿開口?;蛟S我真不是他的孩子,駱子實才是?!?/br>
左無妗罕見地皺眉:“殿下是指您后院成日抱貓的那個?他是孤兒不假,但要說是如月帝君的孩子——”

“還是猜測?!?/br>
一粒白子落下,如月帝君這個生父,在陸重霜看來是不折不扣的敵人。

“無妗,馴狼的第一步是什么,可還記得?”

左無妗答?!傲⑼??!?/br>
“對,立威?!标懼厮??!懊\眷顧,送來一個上元縱火?!?/br>
初入京城的顧鴻云想借縱火殺陸重霜,眼見夏家即將被陸重霜收入囊中的陸照月則想趁亂除掉夏鳶,可惜陸重霜棋高一招,二人雙雙反被她利用。

她靠上元這一場火,贏得與夏文宣的婚約,威懾住意圖復仇的顧鴻云,挫敗了不可一世的陸照月。更重要的是,成功將大理寺寺卿戴弦牽扯進來。

戴弦身為大理寺寺卿,自然不敢指著皇太女的鼻子說她是罪魁禍首,可掩埋真相也是需要代價的。

有夏家作為后盾的陸重霜,手邊恰好有這樣一個名為“沈懷南”代價。

“立威之后必然引來群狼環伺。我上元立功,隨即迎娶文宣,相當于明擺著告訴于雁璃,我要對太女動手了?!?/br>
白子逼近,與黑子糾纏。

“于宰相可不是陸照月那種蠢貨,她的兒子都比陸照月聰明百倍?!标懼厮p笑?!按飨覍⑸显v火歸咎于突厥蠻子,要翻案,她必然要說動顧鴻云。比起我這個與顧鴻云有血仇的右將軍,她于雁璃令顧鴻云心動,全看給出的條件豐厚與否。顧鴻云就像一匹漂亮的公狼,馴得好,就是一條狗?!币馔獾氖?,談到顧鴻云,陸重霜并未落白子,也未落黑子。

“但您還是勝了?!弊鬅o妗開口。

“對,但我還是勝了?!彼D頭,燈下兩頰的胭脂宛若初綻的牡丹?!坝谘懔Т韩C前千算萬算,沒算到我手里有一個不起眼的沈懷南。陸照月蠢,身邊的幺娘也蠢,真以為有主子包庇,自己就能成主子。呸,狗就是狗,變不成人?!?/br>
陸重霜轉回頭,語調穩了穩,繼續說:“于雁璃想用御史臺逼戴弦就范,畢竟戴弦徇私枉法屬實,若她不愿隨太女誣陷于我,輕則貶官流放,重則身首異處。只可惜我有一個弟弟因幺娘而死的沈懷南,一個阿娘幾上御史臺不得伸冤的沈懷南……御史臺不敢動,戴弦也因此到了我這邊?!?/br>
從決心令上元大火燒起的那刻,計謀環環相扣,步步連招,幾乎每一個有可能參與其中的官員都被她勾畫在內。

“直到這兒,我都在猶豫是否兵變?!标懼厮L吁?!罢媸强上О?,這么漂亮的局,女帝偏生看不上?!?/br>
“殿下果然是介懷太女誣告?!弊鬅o妗道。

那樣拙劣的手法,一個敢編,一個敢信,竟害她從烈日跪到暴雨,顏面掃地。

“不是介懷,是覺得可笑,”陸重霜輕輕說,“可笑得像陸照月那一巴掌,令我清醒地知道,我永遠當不了太女——既然當不了太女,不如直接當女帝?!?/br>
“所以殿下才決心告病,讓太女盡情攬權,誤以為您一蹶不振?!弊鬅o妗長嘆?!皧Z權需步步緊逼,殺人則一劍封喉?!?/br>
“事事都要我出面,我還當什么主子?!标懼厮捌鹨涣:谄?,對著燭火,慢慢露出微笑?!皼r且,我不僅要殺人,還要殺得名正言順?!?/br>
左無妗垂眸,靜靜聽。

“沈懷南以為我扶他,是為了借他討好寒門。沈念安以為,我派沈懷南去勸說她向女帝進言,在太液池中央的蓬萊島舉辦先前因暴雨不了了之的晚宴,是為了請女帝出來,阻止太女把持朝政……不,都不是?!闭f完,陸重霜將棋盤上的黑白二色棋子歸攏到一處?!拔沂且诒茖m后,讓那些赴宴的臣子親眼看到本王坐在女帝的位置,迎接他們的到來。到那時,主動提議舉辦宴會的沈念安自然會被認為是我幫兇?!?/br>
陸重霜長吁道:“屆時,邀月閣的賬,沈小公子的死,上元縱火、多次構陷、買官賣官,當然,還有此時此刻臨朝的攬權弄權,我都會與一個沒能耐再開口的死人算清?!?/br>
左無妗聽后,沉默良久,繼而也隨著她長嘆一聲,道:“殿下是天生的女帝?!?/br>
“但愿如此,”陸重霜答。

(從開頭道士的預言就在準備兵變,終于要來了……霜霜遇刺后一直稱病,就是計劃直接殺陸照月,逼宮女帝,畢竟與死人計較沒什么意思)

大雨淋漓(九)

幾日后大朝,侍中令沈念安以暴雨終了,天下太平為由,向皇太女陸照月提議在大明宮太液池中央的蓬萊島舉行夜宴,彌補先前因不眠不休的大雨而休止的宮宴。

久居后宮靜養的女帝煩悶無聊,陸照月正憂心九霄公子蠱惑君心,這下瞧見有個宰相愿意提議舉辦夜宴來討母親歡心,忙不迭準了奏議。雖說天下是皇帝的,滿朝臣子也不過是圣上的家奴,可但凡涉及用度,還是要問戶部支。外朝自有一番成熟的手段對抗君主的荒yin。

下朝后,紫袍諸官至廊下食,夏鳶故意打趣,說向來不懂獻媚的沈念安開了竅。

沈念安見夏鳶對晉王的決策毫不知情的模樣,稍稍安心,對那左補闕家的沈氏也多了幾分信任。

如今太女攬權,她提議cao辦蓬萊島夜宴討女帝歡心,旁人十有八九會以為她是借辦宴討好太女,畢竟這事兒做好了,是太女的功勞,做壞了,是她們這些當臣子的無能。

眼下看來,夏鳶亦是如此猜測,不然也不會冒出那些含譏帶誚的話。

“人變天不變,”沈念安說了這么一句,停頓片刻,方才慢悠悠地繼續,“圣上乃天下之主,我等為人臣子,讓圣人舒心是分內之事?!?/br>
“好個人變天不變,”夏鳶笑道,“沈大人才學深厚?!?/br>
沈念安卻道:“夏宰相說笑了。此番設宴意在為圣上散心,能去的皆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放眼望,紫袍遍地。您是晉王的婆婆,于大人又是太女的婆婆,三位宰相,唯我是外人?!?/br>
不出意料,太液池夜宴很快便訂下日子。晉王與吳王并未收到請柬,其中必然有此時獨攬大權的陸照月從中作梗。

然而一切都在陸重霜的意料之中。

她本就打算支開吳王,避免宮變之時,吳王趁亂坐看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比起自己另想辦法,倒不如借陸照月的手攔下吳王,而陸重霜身為皇宮半支禁軍的頭領,哪怕不赴宴,也可暗中帶人出入大明宮。

如今一切準備就緒。

左無妗在陸重霜面前緩緩展開早已爛熟于心的地圖,反復核準。

太液池位于大明宮的后方。

太女陸照月有鸞和女帝特許,可從大明宮后方的玄武門乘車入宮,不必費力繞遠走建福門。

而入玄武門,需先過重玄門。

陸重霜的計劃便等陸照月的車進重玄門后,同時落下背后的重玄門與面前的玄武門,將隨行的侍衛趕到重玄門外,陸照月所在的儀仗隊趕入重玄門內。

屆時她也兵分兩隊,一路精兵在外包圍陸照月的侍從,另一路由她親自帶領,直取陸照月項上人頭。

關門打狗、甕中捉鱉,用不厭的計謀。

那日,前來大明宮赴宴的于雁璃、夏鳶等,將在建福門外等候。陸重霜已派人買通開城門的守衛,命他遲些再開城門。建福門至太液池需跨越大半個皇宮,哪怕到時于雁璃發覺異動,強行帶人破門,策馬奔入宮內,也摸不到陸照月的熱血。

混入宮內的三百緇衣軍將士偽裝成新來的宮侍,在夜宴會伺機而動。一旦玄武門得手,她們便放火燒船,將女帝、九霄公子以及其余男眷全部困在蓬萊島,直至陸重霜盛裝前來逼宮。

其余緇衣軍全員駐扎城外,嚴格監視進出長安的可疑人員。

最后這一手,防的是宮變后吳王消息靈通,連夜逃出長安,再借清君側的名義舉旗召集附近軍隊殺回來。

若最壞的情形發生,陸重霜安排在外的緇衣軍將與城內掌控的禁軍里應外合,拿下長安城。

屆時,閉城門,帶兵活捉于雁璃一家,再殺吳王,以絕后患!

幾番確認無誤,陸重霜神色凝重地卷起地圖,命左無妗趁夜色將其燒成灰后就地掩埋。

宮變的第一要義就是保密。

走漏風聲,必死無疑。

陸重霜起身,壓著勃勃竄動的心,獨自離開寢殿。

夜已經很深,暴雨過后卻沒一點星子。她沿著廊道慢慢地走,四面寂靜濃烈,如同粟特人運來的葡萄酒,令人微醺。不遠處偶爾閃過幾點深黃色的火光,彼此練成短短的一串,螢火蟲似的忽亮忽滅,是夜行的侍女。

陸重霜迎著夜風漫無目的地在寢殿周圍散步,她強烈的心跳融不進夜晚的寂靜,情形反倒愈演愈烈。

忽得,不遠處浮來一個孤零零的光點,陸重霜朝那個方向瞧去,緊跟著就聽見男人捏嗓子學貓叫的亂響。

能在晉王府做出這種事的,除了駱子實還能有誰。

“你在做什么?”陸重霜繞到少年背后,冷不丁開口。

駱子實驚得直愣愣跪在廊道,而后四肢并用地轉過身,向陸重霜行禮。

“找、找貓?!彼囝^打結,說起話像嘴里含著水?!巴P院子門,二餅不知跑哪里去了?!?/br>
“回屋吧,明早讓下人去花園找?!标懼厮?,示意他起來?!皶x王府大著呢,別半夜一頭栽進湖里,讓池里養的青魚吃了你的臉?!?/br>
駱子實嚅囁:“我怕它找不到回來的路?!?/br>
“會回來的?!标懼厮獋冗^臉,看向遠方的黢黑?!安蛔R家的貓,我才不養?!?/br>
駱子實聽聞,目光怯怯地朝陸重霜看去?!暗钕掠行氖??”

“呵,”陸重霜輕笑,“多嘴要剜舌的?!?/br>
駱子實慫包地搖頭,自覺地捂住嘴不吭聲。

“駱子實,你說古往今來成大事的女子,在巨變前夕,都在想什么?”陸重霜忽然問。

“小人不知,”駱子實道,“但殿下,所謂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

“住嘴,誰要聽你說這些?!标懼厮吡寺??!皼]用的男人?!?/br>
駱子實委屈巴巴?!靶∪酥粫f這些?!?/br>
“那就說點好聽的?!标懼厮p聲道?!罢f不出來,本王親自割你的舌頭?!?/br>
駱子實抿唇思索片刻,繼而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極其溫柔地同陸重霜說:“殿下,小人覺得……她們什么都沒想?!?/br>
“什么都沒想?”

“是啊,”駱子實說,“已經走到成就霸業的最后一步,自然什么都不想,痛痛快快地放手一搏?!?/br>
陸重霜笑了笑,意欲轉身離開。

“殿下要去哪兒?”駱子實問。

“本王當然是去找男人侍寢,”陸重霜側過臉,伸手捏捏他的臉,“怎么,你想一起?本王的床大,可以睡好幾個男人?!?/br>
在王府內住了這么久,駱子實也有些摸到晉王的脾性。

他心想:若是我說“不愿”,殿下必然擺出不悅的神情斥責我;若是我說“愿”,殿下又會嫌棄我不知廉恥。

駱子實一通分析,認真回復:“殿下想如何就如何,小人沒有意見?!?/br>
陸重霜挑眉,揶揄道:“切,見風使舵的墻頭草,滾回屋去?!?/br>
駱子實首次嘗試第三條路,依舊碰了滿鼻子的灰。

陸重霜回到寢殿,發現葶花正守在臥房,等著服侍主子洗漱上床。

她熟稔地脫下主子身上被薄汗浸濕的菱紋絹衫,兩只手輕解羅裙。眼底的肌膚柔軟地如同新裁的紙,幾乎是透明的,血管藏在肌膚下,呈現出淡淡的青,低頭去聞,好似被香料浸透。

葶花擰干帕子,一點點擦拭她的身體。

當熱帕子擦凈她的脖頸時,陸重霜握住了葶花的手腕。

“葶花,我這一去,可能一去不復返……有些事要提早與你交代?!标懼厮?。

“請殿下吩咐?!?/br>
“文宣要提早入宮,幫我拖住女帝和九霄公子,不讓他們發覺玄武門起兵?!标懼厮瓜卵酆??!案畠?,便只有你與長庚兩人能主持大局?!?/br>
“婢子明白?!?/br>
“萬一我遭遇不測,你最先要讓府內的軍娘子撤離,城外的緇衣軍會接應她們?!标懼厮??!八齻兌际巧详嚉车暮霉媚?,跟著我活過了邊關,不能死在這上頭?!?/br>
“是?!?/br>
“你的親眷大多貪生怕死、貪財好色,你不必有所留戀,腰上裹好金銀,連夜離開長安?!?/br>
“殿下……”葶花欲言又止。

“善后的事由長庚處理,”陸重霜淡淡說,“他是我的人,我死,他沒有獨活的道理,我會命他焚掉晉王府后自刎?!?/br>
“殿下,那駱子實——”

“殺了?!标懼厮嬖V葶花?!氨就鯇幙梢詠y臣的身份敗?!?/br>
葶花深深垂首?!笆?,婢子記清楚了?!?/br>
蓬萊島夜宴前的最后一日,陸照月坐車回東宮。近來疼愛的小侍守在門關迎接,兩人一見面便嬉笑打鬧著黏住,言辭放浪到令身后的女婢聽了都面紅耳赤。

她招來從邀月閣新收的伎人陪酒,鼓瑟吹笙,直至入夜。

酒酣,陸照月拉過伎人,得意洋洋地調笑道:“我乃太女,母皇嫡長女,這天下遲早是我的!阿娘一貫疼我,這回太液池夜宴辦好了,只會更信任我!待到我作了女帝,就新修一座更大的宮宇,屆時飲酒作樂,哪還需要再受那幫迂腐老臣的氣?!?/br>
末了,她又談起晉王:“是野雞就當不了鳳凰,你看陸重霜,現在連野雞毛掉光,都躲在府里不敢出門了!”

在一片“野雞作不了鳳凰”的應和聲中,陸照月笑吟吟地將杯中的琥珀酒一飲而盡。

(又啰嗦一下宮變計劃,免得后面打起來看著亂。感興趣的話可以對照唐長安地圖和大明宮地圖,但在這上面也有點改動,歷史上的玄武門之變發生在太極宮后頭,只有一個玄武門,那時大明宮還沒建。文里改作大明宮后面,剛好有兩道門,重玄和玄武,主要是放火燒船把所有人囚禁在中間這個場面太牛逼,不論如何都要狠狠帥一把)

大雨淋漓(十)殺人見血預警

政變前的最后一夜,難言的悶熱彌漫在晉王府。地窖儲藏的冰塊全被搬出消暑,忙碌的侍女衫子濕透,寢殿內漆黑的鐵甲已然掛上木架,在融化的冰塊旁逐漸蒙上一層水霧。

夜色濃得仿佛硯臺里結塊的墨,群星隱匿,月色黯淡無光,唯獨高懸的太白星格外明亮,照在鋪有白石子的庭院,恰如結滿冷霜。

今夜注定難熬。

陸重霜坐在軟塌,拿著小巧的琉璃酒盞慢慢啜飲。窗外隱約傳來幾聲凄厲的鳥鳴,她聽見,愣了會兒,繼而長吁一口氣。

“青娘,”夏文宣走到陸重霜身旁坐下,額頭輕輕貼在她的鬢角。

“還不睡?”陸重霜側身,手指梳過他的長發,指縫隨之沾染上干爽的皂莢香。

夏文宣搖頭,反握住她的手。

“明日酉初入宮,怕不怕?”陸重霜又問。

“不怕,”夏文宣道,“青娘才是要格外小心的那個?!?/br>
陸重霜直直盯著文宣——他長發披散,套著月白色的寬袍,眼神溫和又安靜,淡淡笑了下。

她忽然想,有朝一日她駕鶴西去,也只有他能闖進來見她最后一面,伏在床畔痛哭。待到他也死了,封閉的皇陵會為他再次打開,眾人將棺槨送進去,令夫妻安睡一處。

“青娘陪我玩一局雙陸棋吧?!毕奈男鋈徽f。

他下榻,親手取來雙陸棋擺在陸重霜面前。兩人你來我往,黑白棋子一進一退,誰也沒有再談明日,只關注手上的雙陸子。

局勢漸漸緊張,正當二人戰線持平時,夏文宣突然將白子胡亂挪動一步,害最前方的雙陸子失去保護,被陸重霜吃下。

一局雙陸就此告終。

陸重霜拾起自己最后的那步棋,將它挪回原處,道:“最后那步重來吧,你失手了?!?/br>
夏文宣卻輕聲說:“文宣落子無悔,是青娘贏了?!?/br>
陸重霜看了看棋盤,又瞧了瞧他,一時無言。

“文宣,我有話同你說?!绷季玫某聊?,陸重霜開口?!懊魅找粦?,若勝,我等名垂青史;若敗,我等遺臭萬年……你我為夫妻,我死,你萬萬沒有獨活的道理?!?/br>
“嗯,”夏文宣點點頭,又說,“不論勝敗,我都陪你?!?/br>
陸重霜嘆了口氣,摘下貼身佩戴的短刀,將它交予夏文宣,看著他說:“這是我貼身的短刀,曾跟我出生入死……現在我把他交給你?!?/br>
夏文宣抽刀,寒光鋪面。

“文宣,必要時,你可以用它自盡?!标懼厮?。

夜盡天明,時至酉初。浩浩蕩蕩的車隊自晉王府出發,入宮面見鸞和女帝。陸重霜送夏文宣出府,臨別,在丈夫的面頰落下輕輕一吻。

長庚服侍她披掛輕甲,一如在邊塞征戰。

陸重霜拉緊弓弦,朝前方虛射一箭,繼而拔出唐刀對準日光查看,依舊是一柄鋒芒逼人的好刀,削鐵如泥。

“如我遭遇不測,你在葶花離府后殺了駱子實,將書房與寢殿焚凈后自裁?!标懼厮詈蠓愿篱L庚。

長庚面頰低垂,指甲偷偷刮過她身上的絲絹襯里,勾出一根留有體溫的絲線藏在手心。

“長庚遵命?!彼f。

仍在偏殿尋貓的駱子實渾然不明即將發生何事,后宮內的鸞和女帝與九霄公子,預備赴宴的官員,甚至整個長安城的百姓,都不知大明宮內將要發生何等巨變。

臨近戌初,陸照月的車隊自遠方慢悠悠駛近。

最前是兩隊儀仗,手拿金刀、扇蓋、旗幟,侍衛騎著馬,圍在馬車前后,車后跟隨侍女,約十人。與她一同入宮的寒川公子在后一輛馬車內,車輦較之陸照月的小些,隊尾跟隨服侍的小倌。

興許是怕馬車顛簸,陸照月入宮并非有人駕馬,而是由兩名車夫牽住韁繩緩慢向前。

日薄西山,空氣蒸騰在魚肚白的熱浪內。

隊伍走到重玄門外停住,隨著女侍的呼號,大門打開。

這時,牽車的馬匹不知為何發出一聲古怪的嘶鳴,連連原地踏足,震得車廂搖擺。城上甲胄微弱的反光一閃而滅,看上去仿佛日落的眩光。

“廢物!駕馬都不會了嗎!”未等車夫拉住韁繩,幺娘便掀開簾子,朝外罵。

車夫急忙安撫驚馬,甩了甩韁繩,讓車隊繼續向前,過了重玄門。

也就在這時,城頭的閃光驟然明亮,十余支利箭呼嘯著直奔車隊而去,余熱被鐵箭撕裂開來,從城上向下俯射,距離極近,箭無虛發!

沖在最前面的箭矢直接貫穿了手持儀刀的女侍的脖頸,身側另一名女婢頭顱被洞穿。箭雨疾風暴雨般掃過鮮麗的儀仗隊,驚叫此起彼伏,扇蓋與旗幟被一箭分成兩截,飄乎乎落地。

車內的陸照月還為驚馬生氣,幺娘正勸著,也就在這電光火石間,車廂劇烈地搖擺起來,幾聲悶響,數支鐵箭扎在結實的車廂外。

陸照月一聲驚叫,扯住身邊幺娘的衣袖。

幺娘也慌了神,護住陸照月躲在車廂角落,扯著嗓子撕心裂肺地大吼:“護駕!護駕!沒用的東西!快護駕!”

靠后的寒川公子聽見幺娘的咒罵,撥開車簾朝外看去時,金屬破空而出的聲音與慘叫聲接踵而至。

未等他與幺娘一般大喊護駕,一支羽箭與他貼面而過。

鬼使神差,寒川公子的視線黏在了那支羽箭上,他轉頭看,離他最近的侍從幾乎是正面被箭射中,整個胸膛貫穿!那支箭橫插在他胸口,血一下涌了出來,仿佛泉眼在往外冒的泉水。那人踉蹌著向前兩步,無神的眼睛看向寒川,嘴唇蠕動似要說話,可下一支飛射的箭矢射中了他的眼睛,筆直地穿了進去。

箭雨只一輪便停止,正當侍衛誤以為禁軍察覺異常趕到,一眾人預備駕馬帶車沖出時——

重玄門閉,玄武門開!

身披漆黑甲胄的騎兵自玄武門沖來!

日暮將近,整齊的黑甲在余暉下如同奔涌的黑色浪潮,最前端引領這股猛獸般黑色潮水的赫然是大楚晉王陸重霜。

她帶兵沖鋒,拉弓射箭。

隨著她口中一聲清朗的“殺——”聲,離陸照月馬車最近的一名侍衛被陸重霜凌厲的羽箭貫穿右肩,箭勁打在她的五臟六腑,狂風般將她掃下駿馬。

緊緊圍繞在馬車附近的侍衛仍不死心,想自己騎馬開道,圍成矩陣,擁護太女沖出逐漸關閉的玄武門。

最精干的侍衛打頭陣,在瞬間沖到最前,拔刀劈向緇衣軍。

然而這一切已經晚了。

緇衣軍的刀更快、更狠,人也更多,她們亂刀劈進沖鋒侍衛的肩頭、脖頸、面頰,將一干人挑落在地,繼而锃亮的刀鋒從頭而下,要么劈在天靈蓋,要么一劍封喉。

騎兵駕馬直沖,勢如破竹,簡直是刀口碰豆腐,剛一碰到矩陣就將它沖散。

帶兵沖鋒的陸重霜如同一片羽毛,撲向陸照月藏身的馬車。她身姿輕盈,甚至連古書中所描繪的掌上舞都不足以媲美,而隨之拔出的唐刀輕盈得鋒利,動起來如同翩躚的蝴蝶,但劈向駕車的兩位車夫時,又化作暴戾的野獸,寒光閃爍間斬下頭顱。

她俯身,如同一只匍匐的母豹,以刀口撕裂車簾,目光掃到車廂內瑟縮一團的主奴二人,冷笑一聲,將她們扔出馬車,提著刀站在二人面前。

陸照月驚懼交加,頭暈目眩。

幺娘先一步緩過神,急忙趴在地面磕頭求饒,哭喊著:“饒命,晉王饒命??!要殺就殺她,我不過是奴婢為主子辦事!”

陸照月絕望了,她想大哭一場,想大罵幺娘狼心狗肺,然而就下一秒,她眼睜睜看著幺娘被陸重霜一把拽住頭發。幺娘兩膝發軟站都站不起,而陸重霜提她就像提一只發抖的小雞。

一眨眼,最多一眨眼,幺娘凄慘的求饒聲還在耳邊沒散,陸重霜一言不發地揮動手中利劍,將她割喉。

血是噴射出來的……就像爆竹,只不過炸開的不是竹筒子,而是幺娘的咽喉,濺出的不是火花,而是甜腥的血。

陸照月從未見過此等情形,她嚇得眼淚鼻涕糊了一臉精巧的妝容,遍體流汗,連尖叫的力氣都無。

太可怖了,太可怖了……舉目四望,鮮血遍地,緇衣軍恍如黑色的鬼魂,在地面逐個檢查地面的尸體,被箭矢射中的婢女哀嚎著,看著步步逼近的甲胄提刀上前,將自己的頭顱割下。

陸重霜轉身,笑吟吟地將流淌著幺娘鮮紅熱血的刀刃貼在陸照月的脖頸,逼她將那懦夫的丑臉抬起,看向自己。

她笑著,柔柔地問陸照月:“阿姊,你在緊張什么呢?……是害怕嗎?”

此時,隊后的寒川公子與一眾手無縛雞之力的侍從被宮門阻隔。他慌忙命人掉頭,不料,身后早已埋伏的精兵將他們團團包圍,堵死在重玄門的大門前。

“寒川公子,晉王殿下無意要你性命?!弊鬅o妗冷冷說?!白R相的話,你還有機會活?!?/br>
(城墻放一輪冷箭,精銳騎兵沖鋒再加關宮門阻止逃跑,派小隊包圍可能前去求救的人員,陸照月真的不死都難)

長安亂(一)殺人見血預警

“陸、陸重霜,你這是……你這是造反,”陸照月瞪大眼睛,止不住的淚水融掉了鉛粉,使臉龐一塊白一塊黃,額頭卻仍就雪白,蹭花了的面靨與口脂留下幾道滑稽的紅痕,瞧去分外可笑。

她說話鼻音很重,因為啜泣還時常停頓,兩頰的肌rou微微抽動?!澳闳舴帕宋?,我、我愿向母皇求情,今日之事,全當沒發生過?!?/br>
刀鋒滴落的鮮血在她絲絹的衫子留下暗沉的印記,陸重霜心如止水,冷眼瞧陸照月發抖求饒。寒光畢露的薄刃如同毒蛇,緊貼她的脖頸緩緩劃過,割出一道細長的傷口,血隨之溢出。

陸照月尖叫,繼而大哭起來,揮舞著手臂想上前拽住陸重霜的手腕:“我們是同胞姐妹??!青娘、青娘!我們可是同胞姐妹……還記得小時候嗎?小時候我們還一起在花園里玩,你、我,還有阿娘和爹爹。若不是九霄那個賤人害了爹爹,阿娘也不會苛待于你!全是陸憐清與九霄的錯!”

“阿姊記錯了?!标懼厮酆煹痛?,輕聲告訴陸照月?!扒嗄飶奈磁c阿姊玩耍過,她只遠遠地看著你帶一干婢女在花園里逗弄進貢的白貓?!?/br>
陸照月打了個哆嗦,茫然地看向陸重霜。

她早已不記得什么白貓、黑貓,童年于她而言是無窮無盡的快活日子,樂趣太多,一兩只小貓又算什么?然而此刻陸照月直愣愣看著自己血脈相連的meimei的眼睛,忽然發現那些模糊不清的白貓兒將會要了她的命。

“但你說的沒錯,你我乃同胞姐妹?!标懼厮f著,用幺娘尸體身上的絹裙擦拭佩刀,將蒙著一層血污的長刀收回刀鞘,緩緩露出和善的微笑?!斑@樣,我給你一個機會?!?/br>
陸照月啜泣:“什么?”

“看到那扇門了嗎?”陸重霜的笑意更深一分。

她抬起右臂,沾滿鮮血的食指遙遙指向緊閉的玄武門,“酉正鼓響前,你只要能跑到那兒,本王就放那你走?!?/br>
陸照月聽聞,神色將信將疑。

她使勁全身氣力才讓自己站起,朝玄武門的方向走去,起先是一步一回頭,見陸重霜與身旁的緇衣軍依舊站在原處,才膽子大了些,朝玄武門小跑去。

面前逃命的家伙大約跑到一半路,陸重霜笑著攤開手心,示意身旁的侍衛遞上一支羽箭。她拉緊弓弦,對準一瘸一拐向前跑去的陸照月,瞄準左膝。

只聽“嗡”得一聲,羽箭仿佛長了眼,不偏不倚地刺進前面人的膝蓋,陸照月尖叫,隨之栽倒。

她悶悶哀嚎著,兩條胳膊撐地,掙扎著向前蠕動,想再向前爬幾步。

沒等她爬出一尺,陸重霜便走到了陸照月身旁。她從容地握住箭矢末端,將它從陸照月的膝蓋窩猛然拔出,甩到一邊。

“起來?!标懼厮€是笑?!鞍㈡⒖蓜e辜負meimei好意,我可是看在血脈相連的份上才開恩的,快起來繼續跑啊?!?/br>
“放了我,青娘、青娘放了我……我不做太女了,我不做太女了?!标懻赵旅骖a對著地面,沒有抬頭去看陸重霜的氣力,只有時而轉動幾下眼球昭示她氣息尚存?!澳阆胍裁??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br>
“想要什么?”陸重霜笑了下?!瓣懻赵?,本王想要你死?!?/br>
“陸重霜,陸重霜,”陸照月呼吸急促,身子伴隨起伏的胸口微微發抖,“陸重霜你殺姊逼母,天理難容!你不得好死!你個賤種!你不得好死!”

“現在同我談倫常,太晚?!标懼厮紫?,伸手輕輕拍了拍陸照月的面頰,繼而拽起她的頭發,向前拖了幾步?!捌饋?,酉正還沒到呢,本王讓你繼續跑!”

陸照月忍不住頭皮撕扯的痛苦,不得不跟著陸重霜向前,她的左腿往外一股股涌出鮮血,全依靠健全的右腿顛著移動身子。她兩手的指甲劃過陸重霜漆黑的精甲,卻連一道劃痕也留不下。

“你殺了我,陸重霜,你殺了我?!彼鸾?,哭泣,幾近絕望。

陸重霜將她扔到地上,轉而重新抽出佩刀,“想死?好啊。既然jiejie一心求死,meimei也不是什么鐵石心腸的人?!?/br>
她笑著說完這話,一腳踩在陸照月的腹部,一腳踩在地面,蹲下,以免她回光返照,暴起反擊。

陸重霜左手握住陸照月的右手腕,摁在她的胸前,將刀鋒貼上她蔥白的五根。

“我記得,你是用這只手打我的?!标懼厮腿岬卣f著,寒光一閃,削掉了她的小拇指。

陸照月腹部因劇烈的疼痛弓起,被陸重霜腳上用力,狠狠踩了回去。

任她如何哀嚎,陸重霜都不為所動,逼著她眼睜睜看著自己右手的五指被削鐵如泥的長刀根根砍斷。

“陸重霜,我死后,定要變作厲鬼糾纏你,”陸照月提著最后一口氣喃喃道,“我要咒你,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陸照月,你要是想變作厲鬼,大可去變,我從不怕你?!?/br>
陸重霜站起,將刀口對準她的脖頸。

“張大眼看好了,殺你的人是我,到陰曹地府報名的時候記得喊大聲點?!标懼厮獡P起佩刀?!笆俏掖蟪坳懼厮?!”

緊閉的重玄、玄武兩道門緩緩打開,筆直的大道直通內宮。

左無妗正等在門外,見陸重霜,恭敬地俯身行禮。

“拿好,”陸重霜拋出手中被絲絹層層包裹的陸照月的頭顱,交予左無妗?!皫ヒ寡缫娕??!?/br>
“殿下,寒川公子如何處置?”左無妗問。

“命人將他先帶回晉王府,如有異變,讓長庚將他一同殺了?!标懼厮L長呼出一口濁氣?!艾F在還不能掉以輕心?!?/br>
“屬下接令?!?/br>
與此同時,太液池夜宴內。

夏文宣正襟危坐,余光時不時瞟過主位上的女帝與九霄公子。

半空隱約浮現出瘦月的虛影,百官尚未到來,身著淡色紗袍的樂師吹奏著閑散的雅樂。宮燈早早點燃,足有兩人頭大的夜明珠擺在四邊,照得猶如白晝,絲毫瞧不出白日將盡。

坐在夏文宣身側的是吳王正君蓮霧公子。夏文宣本以為吳王陸憐清那兒不會有人赴宴,然而臨到宮內,自己的車隊與蓮霧公子的車隊狹路相逢。

這一變故令夏文宣的心不由懸起。

或許吳王也覺得此次夜宴是令女帝收回權力的好時機,故而與陸重霜一樣,雖未收到太女的邀請,但依舊以“盡孝”為由,派正君前來代替自己面見女帝。

蓮霧公子見夏文宣心不在焉,側身詢問:“文德公子瞧著有心事?!?/br>
夏文宣看向身旁的男人,壓低聲音:“多謝蓮霧公子關心,只是夜風有些涼,忽冷忽熱的,不大舒坦?!?/br>
蓮霧公子又說:“今年大家伙都不太順,真希望日子快點過去?!?/br>
“人生無?!胛掖汗庹脮r出嫁,哪想到幾月后竟險些喪妻?!毕奈男遄弥?,言辭間故意放給對面一個假魚餌?!叭缃袂嗄镫m是蘇醒,刀傷卻遲遲不見好,太醫署來了幾趟,藥方改來改去還是一個模樣……遲早砍了那幫庸醫的腦袋?!?/br>
“您且放寬心,晉王吉人自有天相?!鄙忟F公子眼簾低垂,溫和的目光掩藏在睫羽之下。

女帝似是厭倦了漫長的等待,捉住身側服侍的小奴,將他的手放在自己青筋凸起的手中,反復把玩起來。身旁的九霄公子唇畔依舊噙著一抹慣常的微笑,注視著前方奏樂的琴師,仿佛此刻坐在這兒的,并非一個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尊鮮亮的泥偶。

夏文宣招來貼身小侍,同他低語幾句,命他將備好的禮物獻給圣上。

不一會兒,一名身姿纖瘦的小侍悄無聲息地坐到女帝側后方,手中赭紅色的木盤托著一尊青玉酒壺。女帝本沒有縱情飲酒的興致,然而無意間瞟見了他,便命他放下托盤,與他小聲說起話來。

“晉王是哪兒找來的美男子,圣上都要挪不開眼了?!鄙忟F公子輕輕笑道。他的笑,仿佛被吹散的霧,細細琢磨又與陸憐清的笑相似。

“青娘心系陛下,特派我前來盡孝?!毕奈男遄玫??!盀槿俗优?,自然要將最好的獻上?!?/br>
最后一抹橙紅色的殘陽被收盡,天色黯淡無光。

耳畔閑散的樂曲忽得插入圓潤渾厚的南蕭,古琴的弦音有一瞬的暫停,繼而緊湊,琵琶聲也由舒緩的如同流水般的曲音漸漸高亢。

正是樂曲最高潮的部分,有人擊起了鼓。

算算時間,外朝的官員本來悉數到場,眼下卻見不到一個。九霄公子似是心神不寧,突然叫來侍從與他耳語幾句,目光頻頻向遠方眺望。

夏文宣正欲起身,想法子阻止九霄公子派人離開,就在這時,他瞧見一個漆黑的身影大步走來。

左無妗身披黑甲,腰佩長刀,手提一個被衣物包裹的不明物件,血正從絲絹內緩緩滲出。

她大步走到女帝面前,筆直站著,聲音清朗:“圣上,太女帶兵謀反,晉王特派我前來護駕!”

話音防落,她抖開手中的絲絹,一顆沾血的頭顱順勢滾出,落在滿桌的珍饈前。

伴隨四面驚慌失措的尖叫,九霄公子匆匆掃過陸照月雙目瞪圓的頭顱,按捺住心悸,撐桌站起,朝遠方眺望。

沿岸濃煙滾滾,停泊在岸邊的畫舫們正熊熊燃燒,恍如紅楓綿延十里。

長安亂(二)見血預警!

鸞和二十一年,八月,太液池中央。

享樂的絲竹聲戛然而止,伴隨一陣刺耳的尖叫,早已潛伏進夜宴的三百緇衣軍將士紛紛拔出藏于齊胸衫裙下的短刀。她們依照晉王命令,先干凈利落地殺掉幾個奴婢示威,再將企圖逃竄的皇嗣與公子們趕回原處。

宮燈高懸,四下照得猶如白晝,衣著鮮亮的貴人們浸在燈火里,如同鱗片絢麗的魚兒掙扎著在水池浮沉。

沒有人敢起身逃跑,他們成了被拴住的鳥雀。

濃烈刺鼻的血腥彌漫在鸞和女帝面前。死掉的奴婢尸體被拖走,留下滿地鮮血。案幾上一道血痕,這是一顆新鮮的頭顱,血跡還未干涸成暗啞的深紅,瞪大的雙眼正牢牢注視著女帝的臉,好似在訴說自己死前遭受的折磨。

最初的驚慌過去,女帝緩過神,胃里翻江倒海,忍不住側過頭,扶著胸口干嘔起來。

“你干了什么!”最先冷靜的是九霄公子。

他右手緊握成拳,視線從岸邊滾滾的濃煙轉向前來的左無妗。

左無妗帶著稍安勿躁的神色,淡然道:“還請九霄公子耐心等候片刻,晉王隨后就到?!?/br>
九霄公子眉頭緊鎖,緩緩坐回原位,毫不在乎身旁不適的妻主與案幾上陸照月血淋淋的頭顱。

左無妗環視一圈,沖拔刀的緇衣軍打了個手勢,繼而站在夏文宣身后。

夏文宣側面,余光朝左無妗投去,正對上她平靜無波的眼眸,提起的心稍稍放下。

青娘無事,大業將成,他心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

沒人知道時間究竟過去了多久,只見靠岸的畫舫付之一炬,火焰節節拔高、愈燒愈旺,面前的滿盤珍饈在無聲的恐懼中逐漸涼透。

終于,一葉輕舟穿越火海,渡湖而來。

少女身著泥金色的團花紋短衫,月白金絲云紋裙,外批朱砂色長衫,披帛拖曳,幾支鳳凰釵簪在稍顯凌亂的發髻,鬢邊綴玉石,珠璣相撞,清麗剛健。被幾名同樣身披黑甲的軍娘子簇擁著,手拿一柄長刀,來到鸞和女帝面前。

所有目光一瞬間全聚集在她身上,可誰都不敢說話,各個神色肅穆,連呼吸都放輕了。唯獨夏文宣緊繃的唇角隨著她的到來逐漸松弛,露出依賴的笑意。

“參見圣上,”嘴上如此說,陸重霜卻未行禮,仍舊提著那柄刀鞘都沾滿暗紅色血痕的唐刀。

女帝面色蒼白,顫顫巍巍地指向桌案開始發臭的頭顱,“你,你,你!”

陸重霜順著她發抖的手指看向案幾,露出微笑?!胺A圣上,太女陸照月意圖謀反,幸而被臣發現,及時誅于玄武門?!币蛔忠痪?,輕聲細語。

“胡說八道!”鸞和女帝嘶吼。

“圣上不必驚慌,賊人已被臣悉數拿下?!标懼厮f著,大步走上前,拔出佩刀,直指女帝?!氨菹抡埧?,這便是太女造反被臣誅殺的證據?!?/br>
暗紅色的刀橫在鸞和女帝的眼前,刀鋒滿是血污,刀口甚至能瞧見紅rou與骨頭的碎末,一小塊指甲殘片掛在冷冽的刀鋒,不用想也知道是從哪兒來的。腥臭撲面,女帝胃里的酸水直往上涌,側過臉哇得吐在了地上。

陸重霜冷笑,左臂一伸,一把揪住女帝的發髻,逼她低頭好好看著手中殺掉陸照月的刀。

女帝嚇得魂飛魄散,以為陸重霜預備就此拔刀,痛下殺手,不管不顧地掙扎起來,用腳從桌下頭往前蹬,揮舞著手臂去抓,可惜陸重霜的手如同鐵鉗,根本掙脫不開。

“陛下口口聲聲指責臣在胡說八道,為何等臣亮出證據,又不愿多看了呢,”她身子微微低俯,笑意不減,“難道是嫌臣說得不夠詳細?”

“既然這樣,那臣可要好好跟陛下描繪一下了?!标懼厮p柔低啞的聲音陡然變得殺氣十足,手上使勁,將女帝的頭“哐當”摁在桌案,與陸照月死不瞑目的頭顱四目相對。

一旁的九霄公子合上了眼。

鸞和女帝瑟瑟發抖,聽她說自己如何截下陸照月,又如何假意放她走,實則一箭射穿她的膝蓋,令自己的阿姊如同乞丐般跪地求饒,繼而逼她眼睜睜瞧著手指被根根削斷,慘叫聲斷斷續續,聲聲凄慘。

最后,她拿刀對準脖頸猛劈下去,咔嚓一聲,骨頭被砍斷半邊,鮮血四濺。陸照月仰躺在地,森森白骨與破裂的血管暴露在外,身子抽搐著晃動幾下,喉管將斷沒斷,她尚有氣息。

這種遲遲折磨不讓死的痛苦遠超對死亡的恐懼,她舌頭顫動,破碎的呻吟扭曲的一如她的神態。于是陸重霜再次揮刀,徹底割開了氣管,鮮紅的血如同受壓的煙火,驟然迸出,陸照月手指最后一曲,徹底沒了氣息。

還有一刀,是切斷骨頭,將頭顱與身軀分開,再用陸照月身上精心準備的裙衫包好她的頭,讓人送來給女帝瞧瞧。

“倘若時間充裕,青娘還想同阿姊多玩一會兒呢,”陸重霜道,“畢竟我這個當meimei的,從小就沒有同jiejie玩耍的福氣?!?/br>
女帝干嘔不止,案幾一灘令人作嘔的口涎,喃喃道:“你這是造反!陸重霜,你這是造反!”

“臣護駕有功,怎會是造反?敢問圣上,重霜何罪之有?”陸重霜松開女帝,將長刀收回刀鞘。她背著火光,如一團陰霾狠狠壓下?!翱墒悄氂腥?!”

沉默許久的九霄公子抬起頭,意圖勸陸重霜收手:“晉王殿下,您現在還有收手的機會。念在母女一場,陛下定會寬宥幾分,許你作太女?!?/br>
“看來九霄公子是想先圣上一步去黃泉候著了,”陸重霜側目。

九霄公子聽聞,竟被她漫不經心的一瞥震住,涼意爬上背脊,手腳冰涼。

“不想,就把嘴閉緊?!标懼厮?。

“為什么你們都要逼我……為什么,”鸞和女帝喃喃著哭出聲,“是你們,全是你們……”

她說著說著,神態驟然癲狂起來,聲嘶力竭?!澳闩c他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全是你們在逼朕!我就知道,我生你的時候就知道!天降霜雪,門外人報太白經天,耀眼到刺破重重雪障……方士說得沒錯,你便是災星!”

“災星嗎,”陸重霜輕輕嘆息。

“母皇,自始至終不是青娘逼您,是您逼的青娘?!彼币姷貑玖寺暷赣H?!疤热粑谊懼厮皇且唤椴家?,躬耕南山,怎會做出此等不仁不義不忠不孝之事?要怪,就怪你我生于帝王之家?!?/br>
陸重霜說完,抬了抬手,冷然道:“無妗,送圣上回宮取玉璽,明日前本王要看到退位詔書?!?/br>
“是?!?/br>
“其余人先統一關到東殿,派人守牢了?!彼铝??!安宦犜挼?,見一個殺一個?!?/br>
“遵命!”

說完,陸重霜長舒一口氣,側面看向夏文宣。

他的眼神平靜無波,當陸重霜的目光輕輕觸到他的眼眸時,男人的眉眼霎時柔軟,就那樣溫柔的看著她,沒有絲毫恐懼。

“過來吧,心肝兒?!标懼厮獙λb遙伸出手,露出今日第一個,由衷歡欣的笑容?!岸冀Y束了?!?/br>
建福門外,早已等到不耐煩的官員見夜色愈發濃烈,紛紛燃起火把。

站在最前的于雁璃不知為何,心口砰砰直跳,急躁地來回徘徊。夏鳶與沈念安則顯得平靜許多,候在門外漫無目的地閑談。

“今日天色竟晚得如此早,”夏鳶道。

沈念安道:“開年以來,老天爺便一直脾性古怪,早早天黑反倒是最不奇怪的了?!?/br>
此時一聲擊鼓,緊閉的建福門終于打開。

諸位高官不敢拖延,步履匆匆地趕到太液池邊。

等候她們的皆是輕舟小船,撐船的宮女皆高挑清瘦,沈念安一眼看去,竟覺得有幾分眼熟。

她按捺住心頭的異動,隨眾人渡湖而去。

漸漸逼近岸邊,映入眼簾的是沿岸一片殘骸。焚燒后的畫舫在夜色中螢火蟲般閃爍著未熄的火星,昭示著此處發生的暴行并未過去多久。

于雁璃心跳更快,她清楚,會做出此等行徑的,定然不是太女。

再往前,浮華的宮燈照亮了眾人的面頰,也將端坐于主位之上的少女的身影,清晰地倒影進她們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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