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05 金釧中酒怨女情絕 秋雁銜蘆慈母心癡
「一」 05 犧牲
一個時辰前,禁庭,永安宮。 江皇后坐在屏風后,手執玉觴。 鄴王,今日你我大婚,喝了這杯合巹酒,本郡主就是你的人了。 她的血rou坐在冷冰冰的宮殿,思緒卻飛到了鼓樂笙歌、鮮花遍布的時空。玉觴中酒液清透,皇后眼角盈著細紋,笑靨純真如少女,夫君,我會敬你愛你,視你如天,你往后會對我好嗎? 像是聽到滿意的回答,她含羞低首,小酌一口杯中酒??峙率潜揖?,嗆得人不住低聲咳,淚花翻涌出眼眶,隨著洶涌的淚水,她的聲音染上歇斯底里。 皇上、皇上臣妾錯了。似乎幻覺中,柔情蜜意的官家正因何事而龍顏大怒,曾經高傲的郡主只得卑微小心地討好,您別氣壞了身體,看看我們的循兒,是循兒在哭呢 宮人面面相覷,但沒人敢打斷皇后的囈語。 皇帝遇刺時,皇后就在不足三尺外的地方。當時飲福之禮剛過,禮官正在誦讀祭文,丹青寰宇,宮徵山川。神祇畢降,行止重旋。融融穆穆,納祉洪 納祉洪延的延還沒念出口,平靜的誦讀化作一聲慘叫。 之后的混亂,宮女春萱也是聽說。 刺客殺了祭祀官,原本該上前護駕的護衛不知怎么開始互相砍殺。唐將軍飛身前來,皇帝一句將軍救我還沒喊出來,前者的劍就送入了后者腹中。那劍其實是沖著咽喉去的,之所以刺歪,還是有人在混戰中將皇帝撞得踉蹌一下的緣故?;屎蟮囊暰€一直追著皇帝,眼瞅他捧著流出的腸子倒地,皇后嚇懵了神,僵硬片刻才撲上前去,可她哪里快得過唐乞。 只聽長劍刺啦一聲直取咽喉,皇帝當即斃命,皇后也暈厥過去。 春萱心知主人的精神遭受了刺激,顧忌著一國之母的尊嚴體面,吩咐侍候的旁人撤出寢宮,獨留自己則在一旁畢恭畢敬捧著水。娘娘,衣裳沾了血污,請您換上這件新袍。 這話讓江皇后驀得轉過頭。 春萱嚇得渾身一激靈,衣物散亂一地,更令春萱惶恐的是,主人隨即抬手朝她指來,一字一頓道:本宮生是高門貴女,汝等下賤娼婦,豈配與我相爭?邊說邊湊近身來,擰著眉,目露煞光,二人幾乎相隔不過方寸。 是你。江皇后半晌才道,起身撣去華服的褶皺,坐回桌前,又對著屏風的繡樣出了神。 那目屏風上繡著雁銜蘆,大雁精光熠熠,栩栩若生。 隔了一會兒,寢殿才響起主人的聲音。 春萱,蕭氏她樣貌也好,才情也好,本宮千方百計挑出她的錯處,圣上卻護著她,本宮還能做什么呢? 我不是沒想過殺她,這血色的宮闈處處皆是殺戮??晌铱v使殺了一個蕭貴妃,還會有趙淑儀、劉昭儀、余美人難道我要一一殺了她們不成?皇后笑了一聲,舉起玉觴,縱使我一一殺盡了,將自己變成個不眨眼的女屠夫,圣心就能回到我這里嗎? 春萱只能上前寬慰主人:小姐不是那樣的人。 江皇后反而露出更痛苦的神色:到如今,我是什么樣的人,連我自己也不清楚了。外有蕭氏虎視眈眈,姑母也與本宮有了隔閡,就連本宮的親哥哥都要將自己的女兒送入宮中分一杯羹。誰能想本宮在后位待二十余年,處處為江家籌謀,最后竟成了一顆棄子? 春萱真心實意地為皇后感到難過,自己也垂了淚,因而并沒有發現皇后手中的玉觴里正閃著粼粼金光。 主仆二人哭了一會兒。 皇后抹干眼角,淡淡道,萱兒,你將韋常侍傳來。 春萱愣住,正欲出言阻止,可江皇后已恢復往日那種執拗的神態,將她勸阻的話扼殺。 韋波進殿時還將匆匆退下的春萱攔住,問皇后心情可有好些,春萱只裝作沒有聽見,目不斜視地走了。自討沒趣的男人悻悻然聳肩,照舊三步并做兩步,春風得意地朝寢宮內走去。 中常侍韋波踏入皇后寢宮時,她已飲下第三杯金酒。毫不知情的他順手拾起地上的衣裳,靠近背對他的皇后,將手搭在她肩頭。 臣不忍娘娘憂思,特來為娘娘解憂。 韋波面皮上掛著稍顯諂媚的笑,好在他年紀三十來歲,生得白凈,一雙眼斜挑著,也透出幾分妖氣的風流。他是皇帝跟前第二得勢的宦官,既然是第二得勢,自然眼紅排在他前頭那位,他這人和善,也懂得認命,因此只好暗中改尋了主子,讓自己成為別處的第一。 常侍郎來了。鏡中皇后的眼神有些許迷離,本宮的衣服為血污了,你且替我更衣 他熟稔地挑開繁復的衣襟,官袍沾上死去天子的血。等到華服脫去,又陽奉陰違,將赤條條的玉體摟入懷抱。女人替他斟了杯酒,香唇遞至,他很受用,兩條粗舌交纏得意亂情迷。 女聲的喘息透著哭腔,如今本宮只有你能訴說了。 韋波心疼不已,忙將人抱到了帷帳后,一邊喚其閨名,抹去她眼角淚珠,問何故如此悲愴。 為殿下絕除后患,娘娘合該高興啊。韋波說。 她抽噎:本宮原本只想將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誰料那唐乞竟跑來攪局! 韋波嘆氣:圣上已經飲下那杯酒,雖然一場行刺來得蹊蹺,好在結果沒什么差別。又有什么關系,且放寬心。 皇后嘆道,早知如此,本宮不該讓循兒娶了唐小姐。循兒一旦回宮,不知道是何處境! 本不該叫娘娘憂心。他沉吟再三,臣那幾個禁軍里的干兒子來報,說太子已到了丹陽門了。 什么!她眼圈紅了,幾乎揉斷手中攥著的珠串,我吩咐過他們務必將太子留在東郊。 韋波好言相勸,娘娘不必慌亂,您是太后娘娘的親侄女,宗室們又一貫瞧不上蕭丞相的跋扈,他們必然會竭力保全太子。 江皇后凝視著滾落的珠子,凄然的笑從臉上一閃而逝,皇家哪有骨rou親情,姑母就當真可信嗎?本宮也曾以為虎毒尚且不食子,那個人再怎樣也不會戕害自己的孩子,可事實上 如今的破釜沉舟,已令太后和靖南王無從選擇,養尊處優的女人皮嬌rou嫩,身份的差異更是帶來褻瀆的快感,韋波的呼吸逐漸粗重,固然他們不可信,太子這不是還有您嘛。 而皇后幽然平靜的語氣破除了狎昵的氛圍。 本宮正有此意,不若我親自去一趟,當面向姑母陳情。 韋波不禁抽了口冷氣,萬萬不可! 娘娘,您勿要以為臣是心生膽怯,唯恐牽連自己。他急急解釋,臣可不是為了自己,您舐犢情深,關心則亂,可有想過一旦太子知道此事與您有關,豈不是要挺身而出?只有您安心待在永安宮里,太子才會平安無恙,您才能如愿以償??! 皇后環視堂皇、偌大卻荒蕪的寢殿,過往記憶從四面八方碾軋而來,讓人無力從中區分愛恨。 說什么如愿。同室cao戈,骨rou相殘,人在這樣的煉獄里待久了,死才是最大的盼頭。 皇后盯著他,眼中的柔和早已被瘋狂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