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瞧您好看

    冥界關口。

    你怎么一直這樣看著本君？

    欲往冥界去要經過九十九道關索。

    此刻，素和青與玉瓊樓站在第一道關索之前，那冥界所在卻似海外仙山，怎么望也望不到邊。

    玉瓊樓行走于他界之時渾身都會纏上一層陰森鬼氣，這還是素和青第一次瞧見他無半點鬼氣遮掩的模樣。

    難免多瞧了半晌。

    玉瓊樓生了張粉面朱唇的臉，光彩燁然，宛若神人。他身著粉紫大緞海水云紋蟒袍，腰間束著一條鑲有十二板羊脂白玉的金絲腰帶。

    這行頭若是換了別人來穿，那便是珠光寶氣俗不可耐，可玉瓊樓身形瘦削，肩沉腰細，那腰帶松松垮垮地橫在腰前，愈發襯出他弱柳扶風的羞弱之態。

    素和青之前也沒想過冥君那層黑氣之下罩著的是個什么衣裳，但他不管怎么說也是常年與惡鬼修羅打交道的人物，她著實未能猜到玉瓊樓的穿衣打扮竟然是這樣浮夸肆意。

    自然是瞧您好看，忍不住多看幾眼。

    素和青這話一半兒是真心感嘆，一半兒是與他玩笑。她只身一人要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呆上三十年，跟玉瓊樓說上幾句好話總也是沒什么壞處。

    誰想到玉瓊樓卻當了真。

    冥界之民無人不知她們的冥君大人對他那張美若春花的臉有多看重，十二惡鬼更是見縫插針地想著辦法換著花樣地把他那張臉夸出花來。

    他曾聽過的溢美之詞不絕于耳，可聽她夸他好看卻是心思百轉。

    素和青，你怎么輕薄話說得一套套的？是不是也沒少夸別人好看？

    這個別人嘛，比如說無心和尚，比如說云岫仙君。

    玉瓊樓心里將自己與這兩位比了又比，勉強承認他們長得還能入眼。

    素和青啞然失笑。

    冥君大人是在下見過最為貌美的人。

    玉瓊樓只覺臉熱如燒。

    他說：

    本君從前也覺得這世上沒人能比本君更好看。

    素和青不說話，靜靜等他的下文。

    后來，本君發現有一個人她比本君還要美。

    他在等她問那個人是誰。

    可素和青卻轉過身去，一臉正色問道：

    冥君大人，我們這就啟程吧？

    玉瓊樓用冰冰涼的手貼了貼火辣辣的臉，他心里燒起的火因她這一句又滅了。

    沒關系，他還有三十年的時光可與她同度。

    不急于這一晌。

    素和青從前并未走過這九十九道關索，可也從那狂風呼嘯之中察覺出了危險。

    玉瓊樓身為冥界之主在他自己的領土自然自在，可她是一個生魂，團團鬼氣撲面而來，站立片刻已覺難受。若不是有玉瓊樓為她保駕護航，她要是獨闖這關索勢必會被扒下一層皮來。

    著什么急？先把這個披上。

    素和青還沒反應過來玉瓊樓說的是什么，他就不知從哪兒摸出一裘鶴氅，將她整個人裹進大氅之中。

    那鶴氅是采了數十只南極仙鶴的絨羽制成，除了抵擋森羅鬼氣之效倒也沒什么特別。

    素和青低眸去瞧為她系帶的那雙手，那雙手在雪白鶴翎的映襯之下幾近透明。

    她聽他這樣說：

    素和青，你可不要多想。瞧瞧你那身藍袍子翻來覆去地穿怪寒酸的，你不嫌丟人本君還瞧不上眼呢。你畢竟是本君親自領過來的客人嘛，怎么著也得有件像樣的衣裳撐場面。

    他眉目之間流露出一點連他自己也未察覺的溫柔。

    素和青不再去聽玉瓊樓那些口是心非的話，她只是瞧著他彎彎的睫毛，一會兒覺得那眼睫像是小銀鉤，一會兒覺得那眼睫像是柳枝條。

    玉瓊樓將那系帶扎得緊緊的，像是很怕她受了鬼氣侵蝕，又小心翼翼地把鶴氅攏了攏。

    看！本君系的蝴蝶結是不是很好看？

    素和青真沒想到玉瓊樓在修仙界里拽天拽地的，回了冥界竟也有一臉童趣的時候。

    她直直望進玉瓊樓眼眸深處，笑著說道：

    是很好看。

    好看是好看。

    可也不知她說是那蝴蝶結，亦或是其他什么東西。

    玉瓊樓心里像是有小蟲子在土里鉆似的癢，他脂白的臉上沁出一層艷艷的紅，向來妙語連珠的舌頭也打了結。

    你、你把眼睛閉上。

    素和青依言照做。

    玉瓊樓許是沒想到她什么也不問就聽了他的話，他一面想她怎么一點防人之心也沒有，萬一是他要趁此機會偷偷親她怎么辦，一面又想她是不是很信任他，所以連問也無需問就將眼睛闔上。

    他自袖中取出一條暗青緞帶，用那緞帶遮住了她的眼睛。

    這陰曹地府怎么可能會任人來去？

    若是她知道這關索是如何過的，她也就不可能再回陽界。

    是以，她必須蒙著這層緞子。

    素和青略略一想就明白了玉瓊樓的用意，可沒想到下一刻玉瓊樓卻說：

    手。

    素和青沒有聽清，問道：

    什么？

    玉瓊樓慶幸她看不到他現在的神情，他故作鎮定地說道：

    你難道開天眼了不成？不牽著本君的手，你也不怕摔了碰了？

    他還真是個別扭的人。

    明明是在關心她，偏偏話要反著說。

    素和青也不同玉瓊樓計較這一句兩句，她剛一抬起手，就感覺到他急急牽了上來。

    或許是因為什么也看不見的關系，她的其他感官變得靈敏許多。

    她聽得到耳邊此起彼伏的風聲與心跳，她聞得到玉瓊樓身上若有還無的花香，她摸得到觸手可及的瑩潤與溫涼。

    牽著本君的手。別走散了，知道么？

    素和青的眼睛被那緞帶蒙上，她憑著感覺沖他的方向看了一眼，不自覺地笑了出來。

    多謝大人。

    玉瓊樓攥著她的手，沒有答她的話，只是帶著她一步一步走向前去。

    這條路似乎很短，又似乎很長。

    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

    素和青只能憑著玉瓊樓的心跳計算時間，在她數到第四千九百八十七下的時候，玉瓊樓的腳步終于停了下來。

    他伸出手輕輕扯掉那條暗青緞帶，在她的耳邊驕傲地說道：

    看！這就是本君的冥界！

    華燈初上，川流不息；人山人海，車水馬龍。

    若不是這天幕無星無月不似凡間，若不是來來往往俱是魂魄死靈，素和青還真以為眼前所見是一處空前繁華的人間都市，哪里會想到此處竟是冥君御下皇都所在。

    本君是不是將這冥界治理得很好？

    素和青猶在出神之際，玉瓊樓躍躍欲試地問道。

    他的瞳仁映著一簇簇燈火，那雙眸子里似有星星閃爍。

    她還沒來得及回話，一個小女孩兒就跑了過來，她啪地一下抱住了玉瓊樓。這小姑娘個子還沒到玉瓊樓的腰，卻像個小狗熊扒樹一樣扒他扒得死緊。

    玉爺爺！你舍得從蜀山回來啦？

    那小女孩兒面色慘白，發絲披散，說著話的時候口中嘔出大灘大灘的污水。

    冥界之民皆是生前死相。

    玉瓊樓一身華服很快就被那女孩兒吐出來的水泅得一片深一片淺。

    素和青知道玉瓊樓是個愛惜外表的人，還以為他會對那小孩兒大發雷霆，正想著怎么帶那女孩兒平安離開，卻看見玉瓊樓半跪下來，掐著那女孩兒的臉蛋說道：

    臭小丫！跟你說了多少次了，要叫本君玉哥哥！叫什么爺爺爺爺的？本君看起來有那么老嗎？

    平常叫他爺爺他忍也就忍了，當著她的面這么叫他多沒面子呀！

    誒，她不會也覺得他已經老到配不上她了吧

    玉哥哥！玉哥哥！我叫玉哥哥就行了嘛。不要再掐啦，再掐就掐腫啦！

    玉瓊樓的手勁兒并不算大，何況那女孩兒已是魂魄，更不可能會感知疼痛。

    素和青笑了笑，學著玉瓊樓的樣子，屈膝跪在那小女孩兒身前，從乾坤袋里拿出一塊帕子，輕柔地為她擦拭嘴角。

    可那水卻怎么也擦不凈。

    小丫一雙大眼黑白分明地盯著素和青看，等到素和青發現那水擦不掉后，她才像是什么惡作劇得逞了一般，笑嘻嘻地對她說道：

    嘿嘿！jiejie怎么傻乎乎的呀？我是被奶奶摁在河里溺死的，嘴巴里的水會這樣一直冒出來啦！

    素和青身形一頓，似是不敢置信一般，她怔愣問道：

    你說什么？

    小丫滿不在乎地說道：

    一看jiejie就是沒見過什么世面，冥界像我這樣的女孩兒多的是呢！jiejie，你該不會是被玉哥哥騙過來的吧？嗚，嗚嗚，玉哥哥你怎么捂我的嘴！

    玉瓊樓將小丫抱起，一本正經地對素和青說道：

    小丫肯定是從家里偷溜出來的，本君這就把孩子給方姑娘送去。素和青，你在這兒等上一等，本君很快就回來尋你。

    素和青站起身來，打了一個寒顫。

    那雪白鶴氅遮得住森羅鬼氣，可卻抵不過她心頭冷意。

    不出半柱香的工夫，玉瓊樓就返身回來。

    他邊甩著手邊的水，邊小聲嘟囔道：

    臭小丫牙都沒換呢，怎么咬人咬得這么疼啊

    玉瓊樓見素和青果然站在原地等他，他心里不知怎的泛起甜味兒來。

    你還想不想在城中逛逛？這兩天恰是趕集的時候，城里城外都熱鬧得很。

    要是她喜歡逛街的話，他不介意多陪她一會兒。

    玉瓊樓心里噼里啪啦地打著小算盤，素和青卻好像剛剛回魂一般，她指著小丫離去的方向，問他：

    冥君，那個小姑娘剛才說的你聽見了嗎？她怎么是

    怎么會有奶奶親手將孫女兒溺斃河中？

    小丫說像她這樣的女孩兒還有很多是真的嗎？

    為什么玉瓊樓一副司空見慣見怪不怪的模樣？

    素和青心中有很多問題，可玉瓊樓卻沒讓她問下去。他久久地、久久地凝望著她，久到他覺得自己的心像是要融化一般。

    他用沒沾上水的那只手摸了摸她的頭，輕聲喚她：

    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