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立約卅年

    施主是要走了嗎？

    素和青不日就要離開蜀山前去冥界，她回了次凌云峰整頓行囊，就聽到慕青和尚問了這么句話。

    此去冥界還不知要花多少功夫。

    她給自己的最高期限是一百年。

    等到百年之后云岫仙君留下的乾坤大陣失效之時，無論如何她都會義無反顧地回來保衛蜀山。

    素和青沒有抬頭去看他，理好了劍訣又去理藥材。

    慕青大師，這些日來多謝您的照顧。

    倘若無心不想承認他的身份，她也可以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可偏偏是她這副若即若離的模樣叫人難過。

    青青。

    他這一聲似乎用了極大氣力，短短兩字說完也是難捱。

    素和青應了這一聲，偏過頭去看他，便看見無心的臉。

    青青早就知道是我。

    無心和尚苦笑著，黯然神傷。素和青笑笑，點頭承認。

    誰叫你要取這么明顯的名字？生怕我認不出來似的。

    慕青慕青，貪慕青青。

    他的所有心事都寫在這一個名字之中。

    從前他叫無心是因為他是佛祖座下無芯青燈，如今他叫慕青是因為青青是他畢生無法堪破的執念。

    無心這些日子來一手打理素和青的家務，此時幫她收拾行李也很順手。她的乾坤袋中雖可以囊括乾坤，但若不分門別類放好，找起來的時候也是亂糟糟一片。

    那本劍訣不該放在那兒。

    無心和尚伸手一指，告訴她是哪里出了問題，又告訴她到底該擺在何處。

    素和青心覺有趣，調侃他道：

    無心如今比我還要了解這乾坤袋了。

    無心和尚羞澀笑笑，過了會兒才輕輕問她：

    青青是愛上云岫仙君了嗎？

    素和青頭疼起來。

    愛個什么啊愛愛愛的？

    真是奇了怪了，這群男人難道整日沒正事好做？

    素和青手中恰是云岫仙君之前特意為她寫的，她瞧著那兩個銀鉤鐵畫的字，不知是在回答無心的問題，還是想起了已故的云岫仙君。

    她說：

    不曾。

    卻沒想到無心和尚緊接著又問道：

    那青青為什么要留下那些人呢？

    他知道他已與青青無甚關系，可他還是忍不住問這一句。

    素和青定定看了無心一會兒，竟是噗嗤一聲樂了出來。

    因為想看無心哭起來的樣子。

    誰想到無心這么忍氣吞聲地受了下來。

    更沒想到竟會牽扯到改容丸害人一案。

    無心并沒有想過素和青會給出這樣的理由，他愣了半晌，面色微紅，輕嗔一聲：

    青青你壞。

    素和青點點頭，很是認可無心對她的評價。

    不錯，我是很壞。

    無心也被她逗樂了，可轉瞬又憂傷起來。

    時間是一條橫亙在她與他之間的河，他以為水流可以靜止不前，可她卻早早走到河的那一頭。

    青青，如果我也像云岫仙君那樣，你是不是也會將我銘記于心？

    他不知道云岫仙君之死具體是為了什么，但看青青這個態度他多少可以猜到。

    無心和尚有時候會羨慕云岫仙君，有時候又會覺得他很可憐。

    無心大師，等你我下次相見之時，你會成熟些的，對吧？

    素和青的眼神之中浸著月色般的溫柔，她好像什么都沒說，可無心聽了卻忽地想落下淚來。

    情劫為何要這般苦？

    她什么都知道，她什么都不在乎。

    她明知道在他心中她比天下蒼生還要重要，她明知道他愿意為了她舍梵入塵。

    可她卻偏偏不肯要他的那顆心。

    她希望他歷世煉心見得真醇，她祝愿他凡心斷盡終入佛門。

    原來這才是情劫。

    這情劫是因她而起，卻是因他不滅。

    說到底，是他參不透。

    無心，別哭。

    素和青抹去他眼角的淚，有些無奈地低聲喚著他的名字。

    把人惹哭了可真是麻煩。

    無心和尚斷斷續續地問道：

    那如果貧僧變得如青青所愿，青青可否還會回來找我？

    素和青此時很是懷疑無心和尚有沒有理解她說的話，但她還是回過身來，虛虛地抱了他一下。她拍著無心的背，他身上檀香如故，叫她有剎那恍惚。

    無心，再見。

    無心和尚的手臂抬了又放放了又抬，最終還是沒有反手抱回她。他只是沉醉在她的懷抱之中，等到候在門處的玉瓊樓眼光幾欲殺人，他才一臉無辜問道：

    冥君大人，您怎么來了？

    素和青放開無心和尚，與冥君見了一禮，一派坦然之色，叫玉瓊樓心中有氣也不知從何說起。

    呦，這抱過來抱過去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不想去冥界了呢。

    玉瓊樓也知道自個兒語氣有多不對勁，可他瞧無心和尚就滿心窩子氣。

    真是狗皮膏藥一樣陰魂不散，還玩兒什么易容的把戲。

    大慈悲殿所有佛修的心眼兒都長這和尚一人身上了。

    這臭和尚他怎么就不明白當斷則斷的道理？

    冥君大人，在下還以為是明日啟程。

    外界之人想去冥界要走九十九道關索，最后到了閻羅殿也只剩殘魂半魄。

    這次，素和青是玉瓊樓特批入界，由他本人直接領進去就是。

    不是你說若是本君想好了條件就來告與你聽的么？

    玉瓊樓并不介意不計報酬地幫她，可她卻堅持要幫他做些什么。

    事有因果，循環往復。

    玉瓊樓身為冥界之主，看慣生死輪回，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是以，他也就沒有回絕素和青的請求。

    可是，要她做些什么呢？

    這問題可真難。

    玉瓊樓又溜達到了忘川河畔，心里冒出一個個念頭，又一個個地將其否決。

    君上，蜀山那位又

    展判官話還沒說完，玉瓊樓就出聲將她打斷。

    誰說和她有關系了？

    他冷哼一聲，一個轉身直奔蜀山方向。

    展判官望著玉瓊樓的背影瞧了瞧，順手拔了一簇紅花石蒜，她將手中花瓣揉作一團，指間染了不少花草汁液來。

    老房子著火還真可怕。

    然而，此時這棟著火的老房子正瞄著將他點燃的那把火，豎起耳朵去聽素和青所說的每一個字。

    冥君大人需要在下為您做些什么？

    玉瓊樓指頭一伸，對素和青說道：

    他出去本君再說。

    看素和青表情微妙，玉瓊樓又找補了一句：

    此事事關冥界隱秘，本君不想外人聽去。

    這一個輕飄飄的外人就四兩撥千斤地將無心擋了回去，他也知道玉瓊樓對他的惡意因何而起，可無心和尚只會在素和青面前手足無措，應付他人的時候倒是淡定得多。

    無心臉上一點兒變化沒有，依舊是寶相莊嚴，他向玉瓊樓合十行禮，施施然說了句：

    貧僧告退。

    等到無心離去之后，玉瓊樓面色酡紅說道：

    本君要你做本君的冥后。

    天知道他是鼓起了多大的勇氣同她講這句話。

    玉瓊樓不懂什么是月下花前，也不明白什么叫情愫朦朧。

    他只知道如果喜歡一個人，那就要像藤蔓攀樹一樣，死死地纏住不放開。

    蹉跎了這么久，他才恍然大悟等有什么用？

    他等走了無心和尚，卻等來了云岫仙君；他等走了云岫仙君，可無心和尚又卷土重來。

    再等下去她要什么時候才能看到他呢？

    玉瓊樓強自鎮定地與素和青對視半天，每分每秒似乎都在等她的審判。

    素和青眨巴著眼睛叫他將手腕伸出，她兩指一搭，裝模作樣探了許久，這才笑吟吟地問他：

    您這脈摸起來好像也沒什么不對，怎么冥君大人今日凈說些瘋話？

    玉瓊樓聽出素和青不光是在冷嘲熱諷，更是在表達她的拒絕之意。他登時就炸了毛，猛地將手腕縮回袖中，磕磕巴巴地說道：

    本君、本君與你開個玩笑你怎么還當真了？再說當本君的冥后難道委屈你不成？這冥后之位不知多少人搶著要你知道嗎？你、你真是氣煞本君！

    素和青的確不知道冥后之位意味著什么，她也并不覺得玉瓊樓的這一玩笑有趣。她收回診脈的手，眉頭也不曾皺一下，泰然自若地說道：

    冥君大人還是換個條件。

    玉瓊樓傷了面子，也傷了心，可他還不懂這突如其來的情緒是什么，他只感覺舌頭根底翻出一股苦意，就好像是整片忘川之水都灌進他的嘴巴一般。

    那你就給本君干活去！正好閻羅殿里缺人手，本君看你還是個人才，快去給本君的冥界建設添磚加瓦去！

    素和青明白先禮后兵的道理，她給玉瓊樓推了盞茶過去，相當熟練地打起官腔來。

    冥君大人，若是在下有幸為冥界效力自是求之不得，可這修砌長城尚有期限，在下為冥界服役又要多久呢？

    玉瓊樓心想當然是越久越好，久到你這輩子不離開才好。

    可他嘴上卻這樣說道：

    你想多久？

    這冥界之中有一條忘川河，六道輪回路，十座閻羅殿，十八修羅獄。

    鑄劍之事倒還好說，搜魂一事卻很難講。

    素和青心里做好了最壞的準備，鑄劍十年，搜魂廿載，加在一起，便是三十年。她出手比劃出這個手勢，問道：

    您待如何？

    三十年。

    鐵樹開花也夠了吧？

    素和青并不知道玉瓊樓心中有著這樣的期翼，她只是見他好似極不情愿地微微頷首，語氣中卻又情不自禁流露出一絲雀躍之意。

    那還不速速隨本君離去？

    素和青此前已與同門拜別，當即就走也沒什么不便。

    于是，她也就欣然同意。

    就在她點頭的那一瞬間，玉瓊樓心中大石終于落地。

    他覺得如果他是一只什么妖怪的話，那他的尾巴現在一定搖來搖去搖個不停。

    可他并不是什么妖怪。

    所以，他那本不存在的尾巴并沒有搖來搖去，但他的心底卻悄悄地鉆出一朵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