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戲里戲外

    素和仙子，你要知道朕的琉璃瓦可是很貴的。

    兩個大活人打破房頂從天而降，按理來說怎么也會嚇人一跳，可百里無霽畢竟是人中之皇，非但沒有絲毫被驚嚇到的樣子，還順勢披上了李舒懷遞過來的衣袍，松松垮垮地系好衣帶，好整以暇地對素和青說道。

    素和青剛要開口，就聽到殿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她還以為是宮內侍衛，仔細一聽發現人數不對，隨即就聽到幾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阿青師妹，我們來了！

    素和施主，抱歉來遲。

    青青！我來啦我來啦！

    除了遠在妖界還未歸來的穆闌星和剛剛報完平安后又掉線了的百里無霜之外，其他人都到了。百里無霽牽過李舒懷的手坐在了八仙桌旁，李舒懷給她倒了一杯酒，她似乎很享受般一飲而盡，又對著素和青說道：

    朕還以為修仙界內名門大派多少懂些禮數，怎么連通報一聲也不會就直奔朕的寢殿而來？

    她愛憐地輕撫李舒懷的頭顱，像是在撫摸什么小獸一般。上次素和青見到李舒懷時候那副盛氣凌人的架子在百里無霽面前一點兒也看不出來，她想不管這李舒懷最初是抱著什么目的而來，他對這女皇確實是有一份真心在的。

    陛下，您的損失我們蜀山自會賠償。

    好嘛，幫人除妖還得賠人房頂，這在修仙界也算是聞所未聞了。

    路塵塵聽出來這女皇語氣不善，剛想要嘲諷回去，就被沈師姐拽住了，憋憋屈屈地閉上了嘴。

    百里無霽聽了這話也沒怎么高興起來，而是涼涼地說道：

    蜀山仙人果真是財大氣粗。

    百里無霽并不是沒有到過蜀山，對蜀山派的清貧多少有些了解，說這話不過是為了刺回去罷了。好在她說的這幾句話對素和青而言不痛不癢，她沒有心思與這位女皇斗嘴，而是指著李舒懷說道：

    李相，收手吧。

    不管你在做什么，不管你存了怎樣的心思，收手吧。

    不知李舒懷有沒有聽懂素和青的言外之意，他忽然笑了起來，猶自否認道：

    什么妖孽？什么原形？我一個好端端的人站在這里，素和仙子怎么凈說些胡話，莫非是捉妖捉傻了不成？

    李舒懷話音剛落，殿內又涌進一大批人，有的穿著金銀綢緞、有的身著粗布麻衣，還有不少人官服還沒脫也趕來了。

    素和青眉頭一皺，這些凡人過來湊什么熱鬧，萬一被傷到可怎么辦？

    明｜慧適時說道：

    素和施主，我與明覺師弟早就猜到這妖相不會輕易在人皇面前承認真身，這些凡人之前深受李舒懷所害，自愿前來揭露他的真面目。

    素和青郁悶地看了他一眼，大慈悲殿的人怎么有一個算一個心思都這么單純？要是李舒懷在他們這群修仙者面前都死不承認的話，這些凡人又有什么辦法？

    明｜慧、明覺二人并不像是那種會打進宮中的人，也就是說，這些人是宮中守衛主動放進來的？

    這倒是有點兒意思。

    素和青按住手中長劍，防備李舒懷隨時暴起傷人，可他只是一動不動，柔順地半跪在百里無霽身側，任由這些凡人歷數他的罪狀。

    妖人李舒懷殘害忠良，傷及無辜

    妖相李舒懷魅惑君上，擾亂朝綱

    妖人李舒懷

    剛開始聲討李舒懷的是朝中大臣，說話條理分明，陳述清晰，到了后來，京中百姓一擁而上，聲聲泣血，字字哀絕，罵得也越來越難聽起來。若不是大內侍衛齊齊攔了上去，他們怕是想要親自動手結果了李舒懷。

    聲勢如此浩大，場面如此失控。

    百里無霽的臉上露出迷茫與慌亂的神色，她看向自己的百姓，又看向護在她身前的李舒懷，像是不知道該相信誰好。

    色空空是個急性子，聽到有人哭的時候就掏出了長鞭，想要與那狐妖對戰，素和青卻一把拉住了她，叫她不要輕舉妄動。

    李舒懷聽著這些咒罵與侮辱也不生氣，局外人看戲一般，異常冷靜地看向眾人。

    修仙界的仙人們和凡人界的凡人們。

    他們都是他的敵人。

    讓他想起多年以前的那個雨夜，還未化形的他被獵人追捕，躲進一處狹窄的山洞之中。山洞里那個有著一雙鳳眼的女孩兒，警惕地盯了他幾秒之后將他抱入懷中，用自己的體溫給這個小狐貍取暖。

    第二天，那個女孩就餓死了。

    那個時候的李舒懷還不叫李舒懷，他只是憑本能想，那個女孩明明可以吃狐貍rou來換自己活下去，可是她沒有。

    直到許多年后，他有了自己的名字，也有了人的身體，在妖王的幫助之下，終于找到了那個女孩兒的轉世。

    李舒懷？是個好名字。

    這是她此世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天地之大。

    向來沒有李舒懷的容身之處。

    素和青。

    李舒懷叫了一聲素和青的名字，素和青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就看到他站起身來，先是給百里無霽下了一層護身結界，六條碩大無朋的狐尾破體而出，藤蔓般舞動瘋長。

    群情激動的凡人們看到這一幕四散而逃，明｜慧與明覺二人合力設下結界，確保所有凡人都在戰場之外。

    素和青松了一口氣，與無心并肩站立，仿佛又回到了錦官城中與殷九重對戰的時候。明｜慧、明覺二人實力雖沒有無心和尚高強，但也是大慈悲殿內數一數二的好手；沈卿翎與路塵塵不擅長與人戰斗，備好了無數丹藥，之前還從門中拿來不少符箓，做好了輔助素和青與無心和尚兩個主戰力的準備。

    陛下，你可信我？

    這一場惡戰在所難免。

    李舒懷卻沒頭沒腦地問出了這么一句。

    百里無霽身上流淌著一層瑩亮的紅光，素和青看得出那是李舒懷的本命之力。只要李舒懷不死，這結界就不會破。

    看來他對這女皇是至死不渝。

    百里無霽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沉默不語，不管是那些激動的百姓與大臣，還是修仙者們的言語行止，都沒有叫這位女皇生起絲毫的波瀾。只是在李舒懷問出這句話后，她的眼中滑下一道清淚，聲音微顫地說：

    舒懷，他們說的是真的嗎？

    李舒懷長嘯一聲，竟也落出淚來，對著素和青喊話道：

    來吧！

    素和青拔出三尺青鋒，其余幾人也紛紛祭出法器。他們知道李舒懷是六尾大妖，心中不敢有絲毫怠慢。隨著李舒懷的又一聲長嘯，素和青一人當先沖上前去，一劍揮過去，卻只掃到一點狐貍毛，并沒有傷到李舒懷本體半分。

    這李舒懷身形靈敏，成妖多年。素和青雖然也是實力不俗，但吃虧在實戰經驗不夠豐富，一時之間被這李舒懷牽制，無法發揮出自己的全部實力。好在無心和尚及時上前擋住了李舒懷的攻勢，阻止了李舒懷向素和青而來的攻擊。

    明｜慧與明覺兩人當了多年的師兄弟，作戰之時自有一分默契，二人合力將手中金錘砸向李舒懷。素和青與無心上前堵住了李舒懷的退路，讓明｜慧與明覺的這一擊擊中他一條狐尾，白色的皮毛瞬間滲出大片血跡。

    李舒懷吃痛慘叫起來，氣勢被激得暴起幾分，雪白狐尾漲大一倍，雙眼之中透出妖異的紅色。他知道素和青是這群人中的首腦，雙手化為利爪，直取素和青命門。

    無心和尚剛想拉起素和青遠離李舒懷的攻擊范圍，素和青卻比他更快一步，沖上前去，就勢迎上了李舒懷的攻勢，硬生生承受李舒懷這一爪，順勢給他的心口上來了一劍。這一劍氣勢貫云，劍意沖天，若是正中李舒懷的胸口，那他必定命喪當場。

    可惜的是，李舒懷用盡全力堪堪躲開，這一劍沒有刺中他的胸口，而是扎進了他的腹部。

    素和青當機立斷地拔出長劍，一股腥紅熱血迎面潑來，她頭一歪，臉頰蹭上幾滴狐貍血。

    素和青！你不覺得你們以多欺少很卑鄙嗎？

    素和青愣了愣神，心想原來這就是游戲boss在面對玩家團戰時候的內心活動嗎？

    卑鄙？李舒懷！你殘殺無辜凡人的時候，怎么就沒想問問自己卑不卑鄙？

    路塵塵不知是出于怎樣的心理，一手給素和青喂了許多靈丹，一邊又和李舒懷對罵起來。素和青大口吞下仙丹無數，暫時止住了身前傷口的血跡，她對路塵塵說道：

    多謝小師兄！

    說著她又將人推到了后頭，生怕李舒懷會傷到他似的。

    路塵塵領了這聲謝意，又退回沈卿翎身側，和她共同一起布下符箓，擺了幾個防御法陣。

    素和青極其認真地點了點頭，對李舒懷說道：

    你說得有道理，這樣確實很不公平。

    無心想要說些什么，素和青沖他搖了搖頭，臉上流露出自信而又耀眼的光彩。

    那就讓我一個人來吧！

    她轉頭又對場內其他人說：

    還請諸位不要插手。

    說著，素和青劍指蒼穹，劃出一道銀線，擋住了線外想要進來相助的伙伴。

    她將體內的靈氣盡數灌入仙劍之中，手中仙劍寸寸暴動，劍身閃爍著青金色的閃光。

    李舒懷也不甘示弱，沒有處理尾巴上的傷口，胡亂從懷中拿出丹藥倒進嘴里半瓶，不管不顧地又與素和青纏斗起來。

    路塵塵想要上前相助，卻被無心和尚攔了下來。

    路施主，你要相信你的阿青師妹。

    無心和尚知道素和青不是一個會托大的人，她要一個人對戰李舒懷自然是有她的道理。倘若別人插手，也許會打亂她的計劃也說不定。

    路塵塵不知所謂地看了無心一眼，他也知道素和青這樣做自有原因，但還是禁不住為她擔心。

    為什么這個和尚如此信任阿青師妹？

    路塵塵抿了抿嘴，不說話，雙眉緊皺，盯著場中對戰的一人一妖。

    素和青與李舒懷二人化作兩道光團，一青一紅，從天上打到地下，又從地下飛到天上，打得天昏地暗、難解難分。兩個人打斗之時激起一陣一陣的沖擊波浪，修為稍低的人只要靠近其中，就會被兩股互相較勁的力道所傷。

    戰場之外的眾人根本無法看清兩個人的動作，也聽不清兩個人的聲音。只有那無心和尚一直在用堅定而又溫柔的目光，注視著那道青光閃爍中一往無前的身影。

    他的左胸處漸漸傳來規律的節響，無心不知道這是心魔的后遺癥，還是什么征兆。他只知道這不該存在的心跳，似乎只為她一人而動。

    看著李舒懷這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模樣，素和青好奇問道：

    這樣做，值得嗎？

    她長劍向前，又砍掉一根狐尾，李舒懷卻連聲痛也未叫，臉上笑意漸濃，風華盡顯。

    你在說什么？我好像聽不大懂。

    素和青僅剩的一點憐憫之心也在李舒懷的頑固不化之中粉碎，她不再多言，又是一劍過去，砍掉了他又一條尾巴。

    這是她在書上看到的對付狐妖的法子，只要將其尾斬斷，李舒懷支撐不了多久。

    事實上，在明｜慧與明覺二人擊中他狐尾之后，李舒懷酒就顯出頹勢來。

    但是，素和青也被他一爪掏了前心，受了不可謂不重的傷。

    二人對戰，也是公平。

    場外眾人當真聽了素和青的話，沒有插手二人的打斗。二人又是激斗一番，好不容易停下，路塵塵就見素和青口中吐出大灘鮮血，而那狐妖只剩下兩條尾巴。

    無心和尚面沉如水，腕上念珠飛轉，他幾乎就要忍不住上前助她的沖動，可又不停地告訴自己：要相信她。

    他知道素和青有多么強大，他相信她的智謀與實力，他明白她不是一個只能躲在別人背后要人保護的弱者。

    李舒懷，我給你留一條尾巴，跟我回蜀山鎖妖塔去懺悔認罪！

    素和青手起劍落，李舒懷尾根處流不出再多鮮血，這一劍又斬去了他百年修為，疼得他連疼都感受不到了。他沒有怨恨，也沒有喊疼，而是漫無邊際地想著，云岫仙君的這個弟子確實是名不虛傳，在如此年輕的年紀既有如此實力，又有如此心智，再過幾年之后哪怕是云岫仙君本人也搶不了她的風頭。

    素和青卻抽空瞟了還在哭泣的百里無霽一眼，到底是軟下心腸，想要留他一命。李舒懷卻并不領情，笑得越發開懷。

    真是好一個大慈大悲的蜀山仙子??！

    李舒懷最后一根尾巴再也擺動不起來，他知道素和青是看出了什么，否則也不會松口開出這樣的條件，但是他從來沒有懼怕過死亡。

    他知道自己做了許多錯事，今日死在素和青手中，也算是

    只聽撲哧一聲，一柄長刃從李舒懷胸前貫出，封住了他的所有思緒與動作。

    素和青一愣，下意識上前抱住了軟軟倒下的李舒懷，抬頭便看見百里無霽悲痛的面孔，她大聲疾呼道：

    你不要怪我！你是妖孽！你是妖孽！

    百里無霽身上籠罩的紅光瞬間熄滅，她卻一把抽出了捅在李舒懷背心的長刀，血液迸濺到她的黃袍之上，襯得那五爪金龍竟有幾分猙獰之色。

    場外眾人見大妖已敗，紛紛撤下結界，趕來素和青的身邊，有的是想查看她的傷勢，有的是想確認這李舒懷是否真的死了。

    那些方才如鳥獸散的凡人又跑了回來，瞧見是他們的女皇手刃妖孽，不由得山呼萬歲，為陛下不再受狐妖蒙蔽而歡呼雀躍。

    萬民歡呼，群臣沸騰。

    百里無霽看也沒有看李舒懷一眼，而是面對群臣，聲淚俱下，說出大篇大篇的罪己詔來。

    素和青只覺荒謬，揮袖擋住了上前探視的人，她低頭看向體溫迅速消退的李舒懷，心頭涌現出一股悲涼之感。

    這樣做，值得嗎？

    這是她第二次問這個問題。

    李舒懷本就被素和青砍斷了五根尾巴，再加上百里無霽心口上插的最后一刀，整個人只剩下最后一口氣，渾身就像是從血水里撈出來的一樣。

    我欠她的，我還清了。

    他答非所問。

    素和青卻明白了他的意思，沒有再說什么，眼睜睜看著他眼中的光一點點消失，靈力也慢慢消散，難以維持人形，在她的懷里變為一只白狐，狐身仍是血rou模糊，抱在懷中甚至難以分清形狀。

    李舒懷就這么死了。

    死在了他愛的人刀下。

    青青！青青！你沒事兒吧？路塵塵！你還不快給青青上藥？

    色空空滿眼心疼地跑上前來，路塵塵有條不紊地拿出處理傷口需要的一應工具，剛想為素和青包扎的時候就見她擺了擺手，將李舒懷的遺體收入儲物袋中。

    青青，你也太好心了？還要為那妖怪收尸不成？

    素和青受了不輕的傷，但還是給色空空解釋說：

    他這樣的惡妖自然是要帶回蜀山，聽憑掌門與長老發落才是。

    眾人一聽這話也覺得有理，凡人中質疑素和青對這狐妖心軟的聲音也沒了。無心和尚從路塵塵手中接過了傷藥與紗布，還為素和青加持了大慈悲殿的秘法，她的傷口雖然沒有夸張到以rou眼可見的速度復原的地步，倒也不再覺得有什么疼痛之感。

    多謝大師。

    素和青道了聲謝，撐著劍，站起身來。

    百里無霽仿佛這時候才注意到這場大戰的真正功臣一般，趨步上前，似乎想要與她道歉，或是好好嘉獎她一番。

    素和青卻長嘆一聲，阻止了百里無霽將要說出口的話語，對她身后的修仙者們說道：

    此間事了，我們回吧。

    沈卿翎與色空空一人攙住她一邊手臂，其他幾人也沒有與百里無霽見禮，只有宮中的護衛和零星幾個百姓含著淚將他們目送出宮而去。

    百里無霽看著素和青逐漸遠去的背影，露出了一個意味不明的微笑。

    然而，她的臣民們不會注意到女皇的心事，只是爭先恐后地感恩老天，終于把他們那個英明神武的皇帝還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