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
薄
* 薄。 看見這幅畫時,陸執明想到的第一個字,就是薄。 美人薄命的薄。 畫幅懸在入門處,跨進盛光的大門便可清楚望見,白色幕布上一泓迤邐身姿。 空茫茫一片,畫中的人抱膝仰望,目光于畫外的陸執明來說,是無從窺探的遠方。 修長身量背對著他,黑發流暢如水,至削薄頸肩支起的蝴蝶骨嶙峋而落,夸張地蛇形一地。 目光隨往下,脊背骨節清晰,在黑發中隱隱綽綽,好似藏著一簇簇覓骨而生、開得正盛的艷麗花枝。 柔韌腰身、無意漏出細膩小腿、雪白的臀部 或輕或重,或濃或淡,每一縷色彩,極致光影的結合,筆筆都撩撥向人的神經。 而花,開在別處。 玻璃階梯空中旋轉,陸執明拾級而上,白慘慘燈光讓一切都避無可避。 一幅幅掛在壁廊上的畫,花在畫里綻放。 濃郁玫瑰,從艷紅到無垢,一朵又一朵,再到成簇的滿天星。 手蒼白纖瘦,從漆黑牢欄伸出,握住了花,也好像握住了光。 一只只手和花,一共組成了二十五幅畫。 最后一朵花,回歸到了玫瑰,它被扔到地上,花瓣灑落一地,成為了一地顏色暗淡的血。 手無力垂落,彎曲指尖透出黛青色血管。 陸執明腳步輕緩,長眉微蹙。 不合時宜地,他想起了蘇詞。 陸執明同蘇詞失去聯系,也剛好二十五天。 然后,他踏上回廊厚重地毯,真的就看見了蘇詞。 容貌繾綣稠麗的女子,懶懶依在畫框里。 瘦削脖頸散著溫柔細發,皮膚純粹細膩地白,濃密鴉羽微垂,半遮了琉璃質感的褐色淺瞳。 細挺鼻梁落著光,睫毛上也托著細細碎光,使她眼睫呈現出和眸光相同的色澤。 陸執明不知不覺走到了回廊盡頭,掛著蘇詞的畫像前。 地毯將腳步聲盡數咽下,男人無聲無息,神情冷漠。 畫得很像,但陸執明微微仰頭,細細觀望,心里十分抗拒,他不想承認,畫里的人是蘇詞。 蘇詞愛笑,光,從來都是出現在她眼眸里。 陸執明大蘇詞三歲,蘇詞從小就愛纏著他,一聲聲地叫他,執明哥。 每一聲,她都柔柔彎起眼,眸中的光,如同萬家燈火漾在河中,清淡又濃烈。 陸執明偶爾會因為蘇詞對自己的笑恍惚,但他從來不去細想,那光,意味著什么。 您倒是稀客。 光影一暗,氣質溫潤如玉的男人站到陸執明身邊,聲音平和。 陸執明抬抬下巴算是致意,他利落的下顎線崩起,突兀地失了修養,不太像。 是。 男人神色如常,露出微笑,我畫不好她。 陸執明思緒紛亂到別處,架在挺拔鼻梁上的金色細邊眼鏡折出燈光,和他眸色如出一轍的冷,寧玉成。 他全名全姓地叫了男人,蘇詞之前,就真沒有同你說過什么。 我記得 慢慢地回憶,陸執明語氣似有不快,她失蹤前,經常找你玩。 寧玉成,是盛光的主人,這座私人性質的畫廊,由蘇詞全資修建。 起因,還是陸執明自己。 大約是一年多前,陸執明隨口跟蘇詞說了幾句,國外新起名聲大噪的畫家寧玉成,一畫千金難求,他一連飛向好幾個國家的拍賣會,全都一無所獲。 過了幾個月,蘇詞將寧玉成領到盛光,笑顏仿佛隨性,卻又長情,明執哥,怎么樣,我有本事吧? 寧玉成長身立在一旁,眼眸輕斂,矜貴清雋。 蘇小姐還是一點蹤跡都沒有? 他語氣驚訝地恰到好處,口吻不變的謙遜疏離,您都沒有線索,她又同我有什么好說的? 一個月前的事,鬧得不算大,有頭有臉的人都稍微聽過那么一耳朵。 蘇詞在陸家年會上喝醉酒,強吻了陸家長子陸執明,還大聲對他告白,說要么娶要嫁,陸執明不選一個,她就不活了。 嚴肅的陸家長公子把這件事定性為耍酒瘋,蘇詞酒醒了也不肯認錯,留下一張紙條,氣呼呼的離家出走了。 到現在,沒人再見過蘇詞。 蘇小姐是出了名的女紈绔,似乎倒不至于擔心他的安危。 可是 空落落的心腔漫上煩躁,陸執明有所察覺,事情在朝他無法掌控的范疇奔去。 小孩子 勾勾唇,他無可奈何一般,語氣和神色,卻都不像是用來形容小自己三歲的世家meimei的,寵壞了,就知道惹人頭疼。 陸執明向寧玉成告了辭,步伐沉穩,身影消失在回廊盡頭。 寧玉成收回視線,專注地注視回自己的畫作,他在畫前久久站立,幾乎成了一尊玉石鑄的佛像,眉眼水墨般靜謐,如水溫和。 哈 沉默半晌,他忽清淡地一笑,漆黑瞳孔似乎因為光線變得深邃。 伸手輕觸畫像面頰,寧玉成緩緩重復陸執明最后說的話,一字一頓,小孩子,寵壞了 神說,要有光。 寧玉成便在蘇詞眼里看見了光。 那光為陸執明而生。 但,沒關系。 他可以,讓蘇詞眼里出現他想要的光。 * 第二十六天的花是白色桔?;?。 孱弱的獨一枝,乖巧地舒展花瓣,成了唯一被帶入黑暗的亮色,又一同被黑暗吞沒。 厚重鐵門用力地打開又關上,光線昏沉地被巨響砸過來,鐵銹味道隨著寧玉成靠近慢慢沁入鼻腔,狹長甬道被他的腳步聲踩亮。 暗室前的寬闊空地,高聳著巨大黑影,寧玉成掀開黑布,滿意地看見了籠子里的蘇詞。 短短的一個月,女子稠黑的發長了不少,蜿蜒一地,和紅絲絨的薄毯糾纏不可分離,她似雪捻的嬌嫩肌膚隱在其間,水中探月地惑人。 冰冷的牢籠繞滿綠藤,沒有花,花要由寧玉成自己親手遞給蘇詞。 今天的花是白色桔梗。 男人半蹲在籠子前,他逆著光,俊郎面龐明滅對立,由光撫亮的那一邊,溫柔可入畫,蘇詞。 他將纖弱的花枝遞到籠子前,聲音虔誠像是信徒的祈禱。 蘇詞沒有睡著,她過了好久才像有一點力氣,露出半張面孔朝向寧玉成。 流麗眼線在狹長眼尾勾出動人弧度,可虹膜卻霧氣蒙蒙,倒映出寧玉成身影來,形狀模糊扭曲。 蘇詞,來。 寧玉成稍稍瞇眼,嗓音干凈微低,白色的桔?;ㄓ伤枪澐置鞯闹讣饬⒃谔K詞眼前,蘇詞 他耐心地仿佛在哄自己的愛人,你乖。 籠中如同花枝一般的孱弱美人,微不可查地一顫。 玉色手腕仿佛一折就斷,白得發了透,慢了再慢才探出來,她柔柔握住花,絲毫不肯碰到寧玉成手指。 咔噠 蘇詞握住花,銀色鐐銬將她舉著花的手腕,扣在籠欄上,鐵器入膚,冷得刺骨。 耳邊傳來鑰匙抖動的清脆聲響,寧玉成在打開籠子的門。 蘇詞五指握緊籠欄,抑制不住地發抖,花莖在指間碾碎了,沾上她一手翠綠花汁。 今天的花是白色桔?;?。 今天的人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