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
從醫院出來后,月亮剛好從云層中悄悄探出頭,上升到兩根電線桿子中間,俯視著車水馬龍的街道。小時候的田雪注意到月亮總是跟著她走,她便認為這是因為上面有兔子,兔子看到她就跟過來了。她對齊康說了這個理論 ,齊康覺得好玩,和她一起笑了起來。笑過之后卻認真的解釋起來:那是相對運動和視覺錯覺。 不是因為月亮上有兔子? 哦,那連錯誤都算不上。 四個人來到一家銅鍋涮rou店,這家店主打懷舊風格 ,墻上貼滿了上個世紀的海報,放著千禧年的音樂。除此之外,也與其他火鍋店沒什么不同。四個好久不見的人互相通了一下近況。 爐子架了起來 ,水燒開,汩汩地向外冒著泡,升騰的熱氣化開了屬于深秋夜晚的些微寒氣。怕田雪上火加重,白茹點了正宗的老北京清湯火鍋,不需任何底料。一盤盤切得勻稱的羊rou端上了桌,下鍋僅幾秒鐘就變成可以入口的顏色,蘸上芝麻醬蘸料,入口滑嫩無比。田雪吃光第二盤羊rou片時,齊康剛吃完半盤。 真是食草動物。田雪感嘆一聲,齊康剛好夾了一片涮好的白菜正往蘸料碗里放,聽了這話筷子停到半空中,愣了下神,突然笑了,那片白菜也終于穩穩地落碗里,裹上一層芝麻醬。田雪無聲的用公筷夾起一片涮好的羊rou,很自然地放在齊康碗里。 白茹覺得兩個人都挺像小學生的,腦子里盤算著怎么把他們打包送回母校。不過她沒把這念頭說出口,只說了一句:田雪吃涮羊rou論斤。 酒足飯飽后,月亮高高掛在天上。白茹提議干脆一會兒直接下一場,李軍趕忙在一旁說去附近酒吧蹦迪,他還有酒存著呢,都是好酒。這倆人說來也奇怪,一個從小就是班干部好學生,一個學雷鋒好少年,長大后卻不約而同的成了酒吧vip。據說有一次倆人喝多了,上去跳了一個晚上,別人都說 你們酒吧氣氛組真敬業。 齊康從來沒上過酒吧,這次他也很自然的推脫了,說還要回老宅收拾東西,田雪也說累了,打算回家睡覺。白茹的眼神在倆人身上打轉,田雪趕忙說真的累了,之后轉向齊康:你家也挺大的,明天我們都過去幫你收拾吧。 齊康沒有拒絕,算是默認。白茹笑了:敢情我們還得去勞動,得,勞動最光榮嘛。白茹說完就拉著李軍下一場去了,就剩下曖昧的兩個人。 要不,你去我家坐坐?出乎意料地,齊康竟然主動開口說話。 田雪笑了出來:干嘛?圖謀不軌?說著卻靠近了他,在柔和的街燈下欣賞齊康長長的睫毛,心想這絕對是天生麗質了。齊康皺著眉頭:瞎說什么呢,我怎么會看田雪笑得開心,又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看,他瞪了她一眼,嘆了口氣:我還怕失身呢。 田雪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拍了拍他的肩膀:還是明天吧,今天真是困了,我到你家也直接死覺了。其實她是擔心未痊愈的口腔潰瘍會煞風景。 齊康就一個人回了家。他翻出幾個老舊木箱,箱子是樟木的,過了許多年也沒有變糟發霉,仍舊散發著木頭獨有的香氣。他找出了幾本相冊,一頁一頁默默地翻著,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月亮早已過中天,他也不知不覺的睡著了。 齊博士長得和他爺爺真像!白茹看了齊康爺爺的照片后感嘆了一句。再翻發現了一張齊老太爺一手一個牽著齊康和田雪的照片,背景是北京天文館老館。 齊老太爺經常帶著太孫去官園那片兒玩。通常的路線是上午動物園看狗熊,下午去天文館的天象廳看影片,最后再去天意小商品批發市場買玩具。一天,田雪的爸媽都去外地出差了,家里就她一個人。齊老太爺正準備帶太孫出去玩,齊康就自作主張帶上田雪一起。齊老太爺看見田雪仍舊板著個臉,神情嚴肅,不過老人家什么也沒說,還是帶著兩個孩子足玩了一天,留下了這樣一張照片,照片上三個人都笑得很快活。 我太爺說,天文館準備籌建的時候,北京市長召集科學家們開過會,太爺爺也參加過。他后來逢人便說,那可真是一位好市長啊,那么關心科學。齊康看著照片,微笑著說。 天文館建成后,齊老太爺帶著齊康爺爺參觀過 ,后來是齊康爸爸,再后來就是齊康,這幾乎成了齊家的傳統。有時候齊康爸爸覺得自己爺爺年紀大了,總不忍心讓他帶孩子,不過老爺子擺擺手,示意自己沒問題。齊康爸爸也知道,老人是看見太孫想起自己的兒子。 齊康爺爺身體一直很健康,齊老太爺對兒子嚴格要求,將自己畢生的生活經驗都傳授到兒子身上。老爺子年輕時留學美國,天天參加體育鍛煉,于是也讓自己兒子從小就就養成鍛煉的習慣,真正野蠻其體魄。齊康爺爺后來上了清華,成了?;@球隊主力,畢業留校任教后仍然保持每天打籃球的習慣。 齊康爺爺的早逝可以說是命運的意外,就和無數意外那樣。比如一位外地的工友在批判萬惡的舊社會的大會上不小心說了一句:遠的不說,就說1960年 而齊康爺爺則是當批判相對論小組把文章那給他過目時,他淡淡的說:這連錯誤都算不上。 這連錯誤都算不上。齊康的口頭禪。 田雪仍然記得那段著了魔一樣奮斗的日子。齊康早早就因為在競賽中拿了金牌而獲得保送資格,兩所top2都給他發來了offer,好多系都爭著要他。不過他還是去了清華,物理系。這個結果從一開始就注定了,畢竟他家都是清華的。 那時田雪剛剛升入高一,她仍然每天和齊康網絡聊天,那時oicq早就改名叫了,那一年的高考作文題目是,田雪覺得新街口就是北京的符號,因為那是她的家,她的宇宙中心。 不過她也知道如果這么寫肯定得不了高分,提升高考作文最快捷的方式就是背一堆不知所云的排比句,她暗暗羨慕齊康什么都不用背。田雪的成績中等偏上,上了高中略微有點吃力,不過努努力成績馬上就能上去。當她從新聞報道中看到齊康的時候,一方面感嘆凡人追不上神仙,一方面突然想假如自己只想和他一個學校,也許還可以辦到。 那時候齊康經常幫她補課,講數學和物理題目。不過他并不是一個很好的老師,總是理所當然的跳過一些他稱之為不證自明的步驟。面對田雪有時候犯下的低級錯誤,他還會用那種很欠的語氣說一句:連錯誤都算不上 一次兩次還好,多了田雪就煩了,覺得他自高自大,不由發了脾氣:你煩不煩啊,你覺得自己很幽默嗎? 齊康愣住了,之后像個不知所措的孩子,田雪不再理他,自顧自的開始做題。第二天,齊康仍然像往常一樣來幫田雪講題,就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兩個人氣氛很尷尬,像是真的老師和學生了。到了該回去的時候,齊康突然開口:那是泡利的名言,我覺得挺酷的。 田雪一臉茫然:誰是泡利 ?她想到了可以吃的泡芙。 一個有個性的物理學家。 后來田雪查了一下誰是泡利,發現他確實很有個性又有趣,他的妻子和一個化學家跑了,泡利十分生氣,因為他的妻子竟然下嫁了個化學家,而不是拳擊手什么他無法擊倒的人物。 田雪后來惡作劇似的問齊康假如他的女朋友和拳擊手跑了怎么辦,齊康想了一下,極為真誠的說:李軍那樣的可能真不行。上了高中的李軍開始變的又高又壯,并且還在高一的暑假里練起了搏擊,現在更是成了健身達人,有八塊腹肌。 齊老太爺留了很多照片,翻看這些照片簡直就是在翻看一部近代史。從少年時期到留學美國,再到出訪蘇聯和改革開放。大家看著照片,發現齊老太爺早年的照片都不是在北京拍的。 我太爺爺是南京人啊。齊康說。 一張照片吸引了田雪的注意力,那是在一個廣場前面照的,照片上是幾個排成一排的十來歲少男少女,全都一副朝氣蓬勃的樣子。站在中間的是一個長相清秀的女孩,齊康指出他的太爺爺就站在女孩左手邊。少年時的齊老太爺不像齊康爺爺和齊康那樣俊秀,眉宇間多了點粗獷,略微仰著下巴,顯得自信又驕傲。照片的后面寫著日期:1931年2月1日,攝于新街口廣場。 那之后不久,齊老太爺就隨家人搬到了北京,同年考取了清華大學,和齊康入學時同齡,都是16歲。四年后又考取了庚子賠款獎學金,登上了開往美國的郵輪。毫無疑問,齊康的天才都是來自于遺傳。 這是在日本?白茹指著一張照片問,畫面中是幾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其中還有一位女士。眾人的身前放著一個大大的望遠鏡,背景還有櫻花。照片后面寫著1936年攝于日本北海道,給家慧。 這張照片可有故事了。齊康說,眼睛亮了起來:當時是中國第一次派遣科學家出國觀測日全食,太爺爺正好在日本參加一個理論物理學方面的學術會議,就趁著會議間隙去觀測現場參觀了一圈,太爺爺說這些人是國家的驕傲。 眾人聽得連連點頭,白茹突然問;家慧是誰? 齊康陷入一陣沉默,再開口時卻是答非所問:太爺爺93歲的時候開始變的很多事情都記不起來,先是忘記鑰匙在哪里,有時候又忘記有沒有鎖院門,他當了一輩子科學家,意識到了自己的情況。 阿爾茲海默癥齊康低聲說出了答案。 他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忘記所有事情和所有他熟悉的人,因此決定去美國治療,希望能夠延緩病情的發展,留下足夠的時間整理回憶,在自己全部忘記之前都寫下來。兩年前太爺爺感到病情可能要控制不住了,讓我趕緊將一些重要資料帶回來,不過沒有全部拿過去。齊康說著,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看著田雪:所以我不是不辭而別,主要是,當時我們好像在吵架,我不知道怎么開口 田雪白了他一眼,齊康說好像在吵架,田雪其實也記不得具體的原因,只記得那段日子她心里總沒安全感,齊康飄忽不定的,她不知道他的未來會在哪里。 家慧是太爺爺小時候的鄰居。齊康說著一指那張廣場合照就是中間那個女孩,照片上的人都住在南京新街口,是太爺兒時的玩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