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立誓

    一杯清水，一塊苦麥面包。

    神的寵兒，圣女克里斯汀的三餐總是這樣樸實、乏味，且吃不飽。

    這將是她的最后一頓午餐。

    克里斯汀艱難地將最后一點面包咽下去，然后站起了身子。

    她赤著腳，在圣殿騎士的押送下，踩進了潑了桐油的木柴堆里。

    其中一位騎士在把她綁上火刑架的時候小聲地對她說：殿下，對不起。

    這位騎士自克里斯汀出生起就一直守護著她，他那雙已經開始衰老渾濁的眼睛微微發紅。

    沒關系。感謝你的付出，莫里斯騎士，祝你幸福?？死锼雇⌒÷暤鼗貜?，并對莫里斯騎士露出一個堅強的微笑。

    這位騎士裝作被風沙迷了眼，背過身去抹了抹眼角。

    當廣場的大鐘被敲響，時鐘的時針和分針指向最高處時，一天中光最強烈的時刻，黑暗將無所遁形。

    克里斯汀將在此刻，作為叛神者被處刑。

    她什么都沒做錯，她一直是那個溫柔虔誠的圣女公主，她會給貧民窟的孩子分發食物，為囊中羞澀的普通百姓治愈傷痛，她吟唱圣歌時，金色的圣光仍舊會圍繞著她。

    錯的是她的身份。

    理由很簡單，她所屬的獅心公國被另一個國家打敗，兩個國家合二為一。無論是新的王權體系，還是新的神權體系，都容不下這個前任圣女兼戰敗國的公主。

    但愿新任圣女吃得慣那硬邦邦的苦面包，戴得住那沉甸甸的圣冠而不會脖子疼?？死锼雇o聊地想道。

    克里斯汀，背棄光明，墮入黑暗的罪人，你還有什么要辯解的嗎？！

    克里斯汀被綁在火刑架上，她靜靜地瞟了一眼負責處刑的神官。但她覺得肚子餓，不太想說話。

    為了烘托氣氛，讓這場鬧劇快點結束，她最終還是說：沒有。就當是我的錯吧。

    隨便怎么樣都好，這樣被綁著也挺難受的。

    克里斯汀抬起了眼皮，舉著火把的神官被嚇得一激靈，甚至有些想往后退。不過，為了威嚴，他梗著脖子高聲道:不知悔改!你已經徹底墮落了!以至高的光明神的名義，處你火刑!

    世人都說她是光明神的寵兒。她降生的那一日，圣光籠罩了整個王庭。她的樣貌也得了神的偏愛。她就如經過打磨的剔透寶石，是值得珍藏的藝術品。

    每一束光照耀時，都會顯得她更美。

    沒有埋上金線的純白法袍，也沒有屬于圣女的金色頭冠，她失去了曾屬于她的一切，卻仍舊光彩奪目，直達人心。

    特別是她這雙蔚藍的眼睛，像大海一樣包容，像天空一樣澄澈，誰都不敢相信，這雙眼睛的主人墮入了黑暗。

    而她的死亡，也將成為一種不可磨滅的震懾，成為一顆種子，永遠地埋在每一位曾經的獅心公國子民們心中。

    曾經的輝煌，曾經的榮耀都將在這一把火中化成灰燼。

    所有的貴族、平民都站在刑場上，有些人精明，有些人蒙昧。不管他們是什么樣的人是怎樣的階級和地位，都將在今日見證她的死亡，見證一個國家徹底湮滅，成為幾百年后無人提起的歷史。

    一個站在后排的孩子扯了扯母親破爛的衣角，他不解地問道：為什么？克里斯汀圣女明明很善良，她一點不嫌棄我們臟，她給我們用了治療術，還給了我們面包。

    來自貧民窟的母親緊緊抱住了自己的孩子，捂住了他的嘴。她顫抖著，眼底閃著淚花，卻不敢回答。她只敢在心中默默地想著：圣殿的大人們判她有罪就沒有人能作出反對。她明明那么純凈，溫柔，她在戰爭中撫平了無數難民的心。噢，可憐的克里斯汀大人，請原諒我的無力，我只能在這里替您祈求，愿您來世有一個更平凡但美好的生活......

    克里斯汀聽見了這位母親的心聲，這是屬于她的特殊能力，是光明神對她無盡的考驗中額外的賜予，方便她替神傾聽信徒的祈禱。

    她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謝謝你，這位溫柔的女士，愿好運庇佑你和你的孩子。

    所有人都是歷史中的塵埃，要被前進的車輪碾上那么一遍，也許有些人感受到了被碾壓的疼痛和無助，卻不知道這個殘酷的真相。

    無所謂了，她這樣想。

    神啊，您給了我偏愛不錯，但您也給了我太多的考驗。您讓我帶領信徒忙這忙那也就算了，我不能和英俊的騎士們近距離接觸，還得每天在日出之前起床，一天三頓都是苦麥面包還吃不飽，還得虔誠地祈禱三次，念那又臭又長的禱詞來感謝您的仁慈，哦，還有這個傾聽心聲的能力，因為這個，我每晚都被那些噪音吵得睡不著甚至神經衰弱。

    如果想吃rou想喝酒想睡懶覺想和男性說說話就算墮落的話，那就把我打成迷途走向黑暗的羔羊吧。您不來救我，我也不覺得傷心。

    她仰頭望著天空中的云，在潔白的云朵之間，她看見了光明神金燦燦的衣角。神一直都在，卻沒有發話。

    就這樣吧，克里斯汀垂下頭，放下她最后的驕傲，也放下了最后一絲希冀。

    其實克里斯汀是有點委屈的。人是自私的，害怕死亡的，她希望光明神能為自己做點什么，哪怕是下一場雨表態也好。

    可他僅僅出現在這里，注視著這一切，卻又什么都不做。

    如果獅心公國沒有戰敗，她也許會偶爾在神不知道的時候偷偷吃塊rou，但仍舊會替光明神發展信徒，處理祈禱，克制自己的食欲，做好一個圣女該做的工作。

    火帶來的熱度讓她流下來的那滴眼淚很快蒸發。也許是體質特殊，火舌舔舐著身體的每一處時，克里斯汀并沒有感受到痛楚。

    她在想自己最后會變成一片一片的灰燼還是一塊燒焦了的rou。

    克里斯汀靜靜地看著濃煙升上天空，然而，從濃煙之中卻突然伸出一只爪子，那只布滿鱗片的爪子憤憤不平地撕開空間，然后，一個魔王從裂隙里不太雅觀地爬了出來。

    魔王伊登·阿諾德，她在書上見過，光明神最討厭的家伙，而魔王，也同樣討厭光明神。偶爾她還能聽見這兩個家伙吵架的聲音。

    整個時空就像被突然暫停了，刑場下的所有人，不管是興奮的還是畏懼的表情，都被定格在剛剛那一瞬，帶著一絲滑稽。

    克里斯汀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不過她也沒興趣問，她平靜地開口：有什么事嗎，魔王先生？我趕著去死。

    魔王伸出他的爪子，捧出了一束鮮紅的玫瑰，附帶一枚超級閃亮超級大的戒指。今天的他穿得西裝筆挺，還梳了個帥氣的大背頭。他收攏了下他布滿尖刺和鱗片的尾巴，朝克里斯汀單膝下跪：美麗的克里斯汀小姐，聽說你被光明神拋棄，所以我來迎娶你，你愿意成為魔王的妻子嗎？

    克里斯汀的第二滴眼淚落了下來，這一次，眼淚沒有被烤干，而是從她美麗的眼眶里滾落，然后順著她精雕細琢的臉龐慢慢滴在魔王伊登帶來的玫瑰花上。

    伊登用著過時的詠嘆調用爪子小心翼翼地替她擦眼淚：噢，克里斯汀殿下，您的臉雖然被煙熏得灰撲撲的，卻仍舊美麗，這滴淚著實叫我心疼。

    克里斯汀感覺體內那種無可奈何，無處可以發泄的情緒涌了上來。向來高貴、遵守禮儀的她人生中第一次不顧儀態地抽著鼻子，哽咽著，斷斷續續地問道：嫁給你，我可以不用每天早起嗎？

    伊登顯然沒想到克里斯汀的問題是這樣，他有些措不及防，根據他對人類的理解，求婚時女性應該會問的問題應該是愛不愛這一類的來著。

    不過魔王在什么情況下都要有風度，他肯定地回答道：當然，魔王的妻子什么時候起床都不會被責備。

    可以每天吃rou配各種各樣的葡萄酒嗎？

    成為我的王后，您將擁有這世間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美食、珠寶，還有很多。

    謝謝，我還有最后一個問題，克里斯汀注視著魔王紅色的眼眸，她從那里感受到一種莫名的熟悉。她認真地發問，我可以和英俊的惡魔們聊天嗎？

    伊登嚴肅地表示了拒絕：不不不，那不行，我會嫉妒。拴不住妻子的心也會讓我在惡魔面前丟臉。我覺得我的樣貌足夠與您的美麗相配。您看，我的五官無可挑剔。

    他驕傲地昂起臉，就像忠誠的士兵面對國王一樣，接受克里斯汀的檢閱。

    克里斯汀眨了眨自己被淚水模糊的眼睛，她仔仔細細地將伊登從上到下地打量了下一遍，然后承認道：確實，您比圣殿騎士們還好看。

    那您愿意接受我的求婚，成為我的王后，順便給光明神那個死板的老家伙添堵嗎？

    這個由魔王創造出的封閉空間居然有風吹過，它帶起克里斯汀破敗的衣角和金色的長發?？死锼雇∴嵵氐鼗卮穑何以敢?，不管是成為您的王后，還是給光明神添堵。麻煩您給我解開繩子。

    抱歉，我忘了這件事了，瞧這可惡的麻繩，都把您的手腕勒紅了。魔王的爪子不是很方便，他大概是怕劃傷克里斯汀嬌嫩的肌膚，給這件完美的藝術品造成瑕疵，他打了個響指，繩子就像有了生命，它們蛇一樣緩緩地從克里斯汀白嫩的手腕上、腳上爬開了。

    他再次虔誠地跪下，向克里斯汀展示那枚漂亮的求婚戒指。

    我愿意接受您的求婚，成為您的王后，尊敬的魔王大人?？死锼雇∩斐鲇沂?，讓伊登替她戴上了象征誓言的戒指。

    那么，最后一個步驟，來立誓吧，我美麗的王后，這是魔王迎娶王后最重要的儀式。

    伊登輕輕擁著她，就像懷抱一個易碎的精美瓷器那樣小心翼翼。

    很奇妙，第一次和男性有著如此近的距離，克里斯汀卻不覺得抗拒，她甚至覺得快意。尤其是她仰頭看見光明神在這個空間外來回地踱步的時候卻沒有絲毫辦法的時候。不知道伊登用了什么法術，居然能將神也隔絕在外。

    她感受到一種奇妙的快意?？死锼雇∠蛞恋翘釂枺涸趺戳⑹?？

    一個由您主動的親吻，向我宣誓忠貞與臣服。

    您也會忠貞于我嗎？

    我的心只會獻給您一人，畢竟世間再沒有別的姑娘可以與您比擬了，克里斯汀小姐。就像克里斯汀曾經養過的金毛大狗一樣，在高興時會不停地甩尾巴。伊登的尾巴甩了甩，在地上砸出兩個大坑。

    克里斯汀大概知道魔王給她的熟悉感是從哪來的了。

    好吧，我相信您?？死锼雇【従彽厣斐鲭p臂，摟住了伊登的脖子，她的聲音對魔王來說仿若天籟：希望您能閉上眼睛，這是我的初吻，我有些害羞。

    伊登順從地閉上了眼睛，然后垂下頭，讓克里斯汀不用費力地就能碰到他。

    克里斯汀凝視著他堅挺的鼻梁，還有那雙緊閉著的，薄薄的嘴唇。從魔王出現到現在，克里斯汀能聽見的，就只有他的心跳，還有他在內心中不住地贊美她，從頭發絲到腳趾尖。

    神啊，您居然沒有收回這個能力。我最后一次向您表示感謝。

    也許之前我做的不是很好，但請您相信，我真的，確確實實努力過了。

    抱歉，再見了，我曾經熱愛的，信仰的光明神大人，愿您其他的羔羊永遠虔誠，愿您的光輝，仍舊能照耀那些無辜的，需要幫助的世人。

    短暫的猶豫后，她下定決心，開口宣誓：向您致以永恒的忠貞與臣服，魔王大人。

    她闔上眼睛，不遺余力地吻了上去。

    魔王的嘴唇，其實是有溫度的。她這樣想道。

    伊登造出的空間正在一點點碎裂成耀眼的光點，火刑場上，帶著火星的余灰被風吹起，接著聚攏，形成一道漩渦，籠罩著這對由前任圣女和現任魔王結成的夫婦。

    然后，他們離開了，前往屬于魔王的國度。

    一場雨落了下來，時間暫停的魔法消失了，所有人都仿佛剛剛做了一場夢般，陷入了長久的迷茫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