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怕嗎
第十三章 怕嗎
皮質沙發上還有余溫,桌面上的水杯被轉了個方向,手柄指向門口處。 陳近生追了出去。 荷塘只剩站得筆直的荷葉,翠綠依舊,附近人家的雞群和狗經常在荷塘柵欄上撒歡,青石板的小路上隨處可見幾坨黃金。 陳江月已經跑到了田壟邊,那件外套不知掉到哪里了,人蹲在田邊上抽抽搭搭,一邊拔著田邊的禾頭一邊自言自語。 為什么在國外混得不好還不回來,這像什么話。 每次寫信回來都說那邊遍地金山,和顧薇薇有多幸福,沒有大伯父整天嚷嚷...... 現在又是什么亂七八糟的!看見藏在禾頭里的小青蛙就抓起來往外扔,純屬泄憤。 她把看了一遍又一遍的越洋信奉為至寶,只有僅存的幾封,她就靠這幾封信,幻想著陳宗林和顧薇薇在國外如何生活,沒有大伯的反對,他們會過上神仙眷侶的生活,就算日子苦了點,陳宗林那么聰明,生活肯定會步上正軌的。 可是現在有人時隔七十多年回來說:顧薇薇出國沒幾年就死了,陳宗林一直孤身一人,兒子還是七老八十才收養的。 她真的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原來在她的那些美好幻想里,都是被編織而成的謊言,她還每天夜里拿出來細細品嘗謊言中的甜蜜。 禾頭被拔了一地,塵土飛揚。 如果她早點知道,她一定叫陳宗林回來,回來給大伯認個錯也好,在祠堂被打一頓也好,她一定幫他說盡好話??墒?,現在已經時隔七十多年,她看著自己沒有變化的容貌,仿佛一切都是昨天才發生的。 可全世界都在提醒她,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這是七十年后,該死的都死光了,什么都彌補不了了。 為什么要騙我,為什么過得不好還不回來,嗚嗚嗚~ 是嫌棄我老是讓你背黑鍋嗎?為什么你們都丟下我?我在家里等了你們那么久,沒有一個人回來。 阿媽死的早,阿爸也沒回來找過她,大伯父也沒有,用了我送的香水的姨娘也沒有,我是孤魂野鬼嗎?那棟樓都要關著我,我又不是見不光的女鬼。為什么就連你們這些雞都來笑我嗎? 把攢起來的悲傷拿出來一起哭。 三兩只雞沒敢靠太近,雞眼混沌沒看明白這個人在嚷什么,轉過身只留雞屁股給她。 陳江月攥著禾頭就是往那邊扔,作勢要趕走它們。 陳近生站在她身后西邊的位置,蓋下了一片陰涼在陳江月頭頂,靜靜地等她宣泄完。 萬物生長都有符合自然的規律,偏離規律的或是自然的疏忽,或是牛鬼蛇神的疏忽,事實擺在他的眼前,他也不得不相信,他接受了這個偏離規律的結果,他也接手了這個結果。 陳江月終于注意到了這片影子,上一秒還哭的岔氣的人,打了幾個飽嗝,嗝~ 她是真的哭飽了。 下一秒她就擦了擦淚水,轉過身來看著背著陽光的男人,縮成團的人還沒人家腿高,但這也不妨礙她拎清楚自己的輩分。 大侄子,還好我還有你。角色代入的很快。 他怎么會蠢到真的讓她把自己當晚輩看呢。 陳近生鼻子呼出一團氣,有些好笑的說:我們沒有血緣關系。 嗚嗚嗚~真的只有我一個人了,我沒有親人了。本就止不住的淚水又破了閥門一樣涌出來。 他又說:以后我們可以生活在一起,我會照顧好你的。 我為什么要和沒有血緣關系的人住在一起? 不遠處看熱鬧的村民雖然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么,但看那架勢,不過就是小兩口吵架。 端著碗站在家門口的老伯朝他們叫喊,陳先生,小兩口有矛盾就回去解決,桌上教子,床上教妻,趕緊回去吧。 別把我的雞給扔死了。 前幾天他老貨還說給人家介紹姑娘,有錢又長得好的男人搶手,一不留神就沒了,結果人家今天就亮了個女人出來,嬌嬌小小的。行了吧,現在沒機會了,他也不想去討別人嫌。 在外人眼中的陳近生,永遠都是疏遠有禮貌的樣子,不好意思,如果有任何損失,我會照價賠償的。 陳江月這才停了手里的動作,把壓扁的禾頭又擼直了,雙手抱著自己。 那個稱呼在陳近生嘴里早就生銹了,今天是第二次。 小姑。他那銳利的眼睛到底看出了她在執著什么,僅剩的親人只不過是稱呼上的。 大侄子能背我回去嗎?她捏了捏自己的腿,麻了。 陳近生一把將她攬起來,像抱小孩一樣抱著她,讓她坐在他的小臂上,力量驚人,穩穩的兜住了她。 她小的時候,阿爸也會這樣抱她去看戲。 不知不覺又濕了眼角,可她不想讓人看到,順勢趴在了她大侄子的肩膀上,看著田間阡陌。 原來一覺醒來,早已時過境遷,面目全非,她終于能跑出這棟碉樓了,她也終于知道一點親人的訊息,到頭來,她為之而難過都顯得多余,就連熟悉的家鄉都變得這么陌生。心里一片灰寂。 她又很快妥協了,她不再埋怨為什么她會被困在碉樓里。 被困住的歲月里,那七十多年的光陰,足以消磨一個人的精神毅力,陳江月已經麻木了。 她的心很快又是麻木不仁的。 眼睛輕輕合上,再打開,雙眼沒有焦距。 她趴在陳江生肩膀上,悶悶的說:我剛才好像踩到雞屎了~ 陳近生呼吸一重,你總是能給我不一樣的驚喜嗎? 他在想,既然找到了一直在找的人,是不是應該搬走了,畢竟蔡鳴說他上下班都要花很多車油錢和時間。 可能這是他第一次認真考慮了上班通勤的花銷,絕不是因為別的什么。 陳江月:現在什么年了? 公元2016年。 什么年和她又有什么關系,她只是單純問問。 你是哪一年的? 陳近生沒注意過自己什么年歲,因為覺得沒意義,也沒有人告訴過他,他出生的意義是什么,他的出生只不過是一個模糊的時間概念。 很難回答嗎?陳江月等了等。 1986吧。他回答的很輕。 陳江月搬著他脖子和他對視,你怎么不問我? 陳近生想起陳宗林說過的,話癆精,他覺得有些人的性格是不輕易被改變的,即使沉寂在歲月河流里,只要觸碰到某個機關,某些東西就會被重新開啟。 與他每次夢見的、幻象里的,其實如出一撤。 他知道答案大概是怎樣的,可這幾天誰讓他心情好啊,按不住的笑意跑出嘴角,那你是哪一年的? 陳江月的所有記憶都停留在那個時代,那個動亂、戰火紛飛的年代,包括她的紀年法。 民國十五年。 年份換算過來,陳近生不想再跟她繼續這個話題。 她自顧說著自己的,那年的十六歲生日我都還沒好好過,大家就跑光了。 那你現在也是十六歲,白撿了七十多年。 你不害怕我這只老妖精嗎? 給我一個怕的理由? 陳江月給不出來。 但她對他的好感又增了幾分,不知不覺下抱緊了男人的脖子。 荷塘幽徑,人影重疊,碉樓斜影,雞犬相聞。 ------------------------------------- 小青蛙:我做錯了什么?為什么要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