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在曠野里夢游
火車在曠野里夢游
余盈盈 江城終于下大雪了,W大校園里銀裝素裹,從高聳的枝頭到腳下的水泥地,無處不被剔透白雪掩蓋。 學生們剛考完試,鈴響沒多久便挎著包三三兩兩走出教學樓。他們的言談舉止之間半是學生氣,半是向社會學來的俗氣,復雜而滑稽。 仔細想想,我也不過是大學畢業四五年??伤奈迥陼r間,足夠這個社會將嬌矜羞澀的女孩馴化成圓滑媚俗的女人。 所以我和大學校園里這些學生格格不入。 我今天來這兒,其實是為了見周數一面聽說她上午考完最后一門期末考試。特意選在考試結束的時候來找她坦白事實,也算是減少對她的打擾。 這話聽起來相當不要臉,仿佛我作為一個第三者還可以因為善解人意而被諒解。 但是沒辦法,我今天不得不厚著臉皮來找她。懷孕五個月了,肚子越來越大,我不能再傻傻地待在家指望陸庭勛和周數做出決斷。陸庭勛做不到,以他優柔寡斷的個性,等到孩子出生那天都不一定能做到。 我恨陸庭勛的優柔寡斷和不負責任。 但我更恨自己,浪費整整十年青春卑微暗戀一個我瞧不起的男人。從十七歲那年給他遞情書,到二十七歲甘愿當小三為他懷孩子,每一步都走錯。 只能繼續錯下去了。 絕大多數成年人沒有全盤打翻再重來的勇氣,我不例外,陸庭勛亦不例外。 教學樓刺耳的鈴聲終于歸復平息。 洶涌的人潮早已流逝而去,我的手都快要凍僵了,才終于等到周數慢悠悠地從教學樓走出來。她兩手空空沒背書包,興許是只在兜里揣了一支筆和一張身份證就來參加考試。 她塞著耳機聽歌,神情閑散,似乎考得不錯。 于是我定下心神走向她,熟練地開口說出那句私底下練習過無數次的開場白,讓自己看起來不卑不亢:你好,周數。我是余盈盈。 你誰?她摘下半邊耳機,冷淡打量我日漸隆起的腹部:我不認識你。 我在陸庭勛的手機相冊里見過她很多次。她并不是尖銳凌厲型的長相,然而整體氣質卻森冷疏離得讓人生畏。 我不由自主地用手保護著腹部:我是陸庭勛的女人。找個暖和的地方坐下來談談可以嗎? 就站在這兒談吧。她狐疑地盯了我幾秒,又抬手看了眼腕表:我姐十一點鐘在校門口等我,給你十分鐘時間把話說完。 情況和我預設的不太一樣。周數比我想象得冷靜淡定太多,以至于此刻的她和陸庭勛口中嬌氣任性的女朋友判若兩人。 我叫余盈盈,是陸庭勛高中的同班同學。我重新作自我介紹:我現在懷著陸庭勛的孩子,已經五個月了,他同意要這個孩子,而且承諾會盡快和我結婚,一起撫養孩子長大。 我破罐子破摔地踩碎所謂的自尊,在一個比我年輕七歲的女人面前,扮演連自己都厭惡的角色。 周數眼底沒有什么情緒波動,無所謂地哦了一聲。她只是假裝不在意。 同為女人,咱們誰也瞞不了誰。 插足你和陸庭勛的感情,我很抱歉。談到孩子,我終于有了說話的底氣,拿捏架勢偽裝成惡毒的反派,輕蔑地看著她:但是事已至此,你和陸庭勛也不可能繼續談戀愛了。所以我想請你和陸庭勛盡快分手、做個了斷,可以嗎? 他自己怎么不來跟我說?周數搓了搓手,冷得直跺腳:算了,坐教室里談吧,冷死我了。 我跟著她來到一間空教室。她走到最前排調節空調溫度,我盯著她的背影以及黑板上大寫的誠信考試思緒橫飛。 陸庭勛最近工作太忙,所以我決定一個人過來找你。我在周數轉身走向我的時候,迫不及待擺出那番解釋:他前陣子就想找你坦白,但是怕打擾你期末復習聽說你jiejie在學習方面管你很嚴。 他真忙還是假忙啊。周數扯出一個笑,語調嘲諷:你都懷孕五個月了,我又不是期末考試要連續考五個月。 我啞然。 說起來,你喜歡陸庭勛嗎?她摘下另一邊耳機,認真同我交談,好似小姐妹之間聊八卦:高中就喜歡他是不是? 是,我高中給他寫過情書。我錯以為周數會理解我,于是傻傻地向她敞開心扉:從高中到大學畢業、再到走上職場,我一直都暗戀庭勛。雖然我不是W大的學生,但我讀本科的時候經常來這里閑逛,就是為了某天能偶遇他。 所以你高中給他寫情書,被他拒絕了?周數單手撐著下巴,又看了看腕表上的時間。 他高中一心想著學習,所以拒絕我。為了那點該死的虛榮心和勝負欲,我慌張補充道:他還拒絕過別的女生,少說也得有五六個。 錯。周數笑著說:他拒絕你只是因為看不上你,覺得你哪哪兒都配不上他。沒有別的原因。 她說話可真刻薄。 刻薄到讓人想撕爛她這張涂著濃艷口紅的嘴。 我雙手環臂:你愛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我現在已經和他在一起了。庭勛他選擇背叛你和我在一起,只能說明他更看不上你。 醒醒吧大姐,陸庭勛現在照樣瞧不上你。他要是真把你當個寶貝,怎么舍得讓你肚子這么大了還躲在暗處當小三?他要是真心喜歡你,高中就該爽快地接受你的表白,而不是等到現在奔三的年紀。 周數話鋒一轉:不過呢,你也嫌棄他不夠男人、沒有干脆利落地和我提出分手。不是么?你們倆正好互相嫌棄,互相湊合著過日子。嘖,既然你這么喜歡撿破爛,還情愿給破爛生個破爛后代,那就成全你好了陸庭勛我早就玩膩了,你隨意。 給破爛生個破爛后代。 呵,那你又算什么東西?聽庭勛說你父母離婚的時候誰都不想撫養你,互相踢皮球差點為此當眾撕破臉,恐怕你才是真正的破爛吧? 周數,你爛到連愿意撿的人都沒有,真可憐。 我拼命咽下這口氣,不想和周數動手純粹是為了保護我肚子里的小生命。然而這女人此刻高高在上的嘴臉實在是讓人惡心反胃和我們相比起來,她究竟又能有多干凈?分明更齷齪不堪。 陸庭勛那夜喝醉了,不小心同我說出周數和她姐夫有不|倫關系。她怎么忍心這樣對待陸庭勛,怎么忍心把男朋友當傻子欺騙,讓男朋友終日苦悶。 我微笑著平和問道:所以你的意思是同意和陸庭勛分手了?不會出爾反爾吧? 難道你會把吐出去的飯菜再吞回去?周數重新塞上兩邊耳機,一字一頓道:不惡心么? 我撥下陸庭勛的電話號碼,冷笑著朝周數示威:那你現在就跟他說分手吧。省得惡心自己。 電話里說不清,當面說話吧。周數也朝著我冷笑,女人之間的眼神交鋒里只剩下狠意:今天晚上六點,一起到陸庭勛家里把話說清楚。 行啊,你隨時來。我站起身,肚子里一陣陣地疼,尖銳得鉆心。 晚上見,你走的時候記得關空調。 周數離開這間教室時,故意把腰板挺得特別僵直。她昂著頭顱的姿勢像極了故作孔雀優雅模樣的野雞,別扭得令人發笑。 晚上見吧,野雞。 陸庭勛肯定不會怪我擅自來找你的,我只是做了他一直以來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我勸你今晚最好也像現在一樣趾高氣昂,千萬別在陸庭勛面前裝成可憐弱者。否則,他只會更厭惡你這個先背叛愛情的人。 周學 今天是我的三十三歲生日。 同行的朋友換著法子在朋友圈夸我顯年輕,并追問我平日是如何保養自己。她這種拍馬屁方式是最不走心的,明明我三十歲以后下坡路走得很快,周圍的人都看得出來。 我出生于一九八七年的元月中旬,在一個極為普通平凡的家庭里成長。我的父母都是高中數學老師,他們對我沒有太多要求,或許唯一的要求就是好好學習,在他們任教的學校里成為尖子生,給他們長臉。 可惜的是,我讀書時學習成績極差,尤其數學。每逢考試成績貼榜,倒數第一行的名字總是讓我那兩位優秀教師父母面紅耳赤得抬不起頭。 我常常想,人應該在有限的生命里做自己真正擅長的事,這樣才能體會到自我價值,才不枉辛苦到人間走一遭。但父母不會這么想。 事實證明,父母是對的。 因為曾經我所以為的我真正擅長的事,回頭看來我也并沒有多擅長,只是在那些冗雜的、我完全不擅長的事情里,它看起來稍微容易。 就比如,繪畫。 我曾以為我很擅長這件事,于是執拗地荒廢了自己十幾年的讀書時間去鉆研它。然而付出心血換來的最后結果,依舊是一無所成。 和真正擅長繪畫的人相比,我的畫技可以說是相當拙劣。無數次的慘烈對比之后,我才終于肯咬著牙接受這個殘酷的人生道理: 天賦這種東西不是人以為自己有就會有的。 年少時期我頻頻讓父母失望,也讓自己失望。 十三歲那年冬天,我們家冒著超生被罰的風險迎來了新的成員?;蛟S正是因為父母對我的表現太失望了,所以才打算花如此大的代價重新栽培一個合格的孩子。 我的meimei周數,出生在兩千年的末尾。 真可惜,她從小就表現得對學習沒有半點兒天賦,又是個讓父母失望的不孝子。 人家生的小孩,一兩歲就會說話,三歲就會背古詩。我雖然不擅長學習,但年幼時也算是走在正軌里,該學說話的年紀努力學說話,該背古詩的年紀努力背古詩。 周數則不然。她直到三歲才勉強會說幾個詞,至于背古詩么?她一聽到旁人背古詩的噪音就會號啕大哭,哭到我好幾次都懷疑她會不會因為筋疲力盡而休克。 父母沉浸在更大的失望中開始彼此埋怨,不幸的婚姻里充斥著對瑣碎之事的無休止爭吵。 我二十二歲那年,周數九歲,已經到了懂事的年紀,和我一樣成績平凡。如果要說她有什么過人之處,只能說長得漂亮是她的優勢。 但我們的父母從來不需要長得漂亮的小孩,只需要成績耀眼的小孩。所以他們在這一年離婚了,誰也不想撫養九歲的小女兒。 我那天惡狠狠地對父母吼道:你們不要周數,我來養!你們以為周數就很想和你們生活嗎? 說完就后悔了。因為我那時候剛工作,在一家半吊子廣告公司里做平面設計,每個月領的那么點工資連養活自己都不夠。何況再養活一個嬌氣愛哭的九歲小女孩。 父母問周數,愿不愿意跟著jiejie生活。 周數朝我點頭,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感激。是類似乞討者對于施舍硬幣的好心人的感激。 后來我就因為這個感激的眼神,腦子一熱把她帶到租住的破地方,給她安置了一張單人床。父母離了婚,各自又結了婚,過得挺好。 周數在那時就已經徹底明白了自己在家有多不受重視,是個多讓父母糟心的累贅。 我不想像別人家的好jiejie一樣給她說善意的謊言安慰她。為了讓她以后少走彎路,我必須向她趁早揭開這個世界血淋淋的丑惡面紗。 所以我嚴厲地逼著她學習,逼著她考年級前十名。如果她在學習上敢有半分懈怠,我不會打她,只會不動聲色在家里孤立她。 因為比起粗暴的打罵,冷暴力對她更有用不和她說話,不給她做飯吃,故意忽視她委屈泛濫的眼淚,僅僅這三點就足夠讓她知錯悔改。 周數,你得爭口氣。為了你自己,也為了我。 我們這輩子必須向父母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 周數最終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她考上W大那天,父母都破天荒地跑來家里祝賀了,還帶著各自的新的親屬。 我假意朝著那群陌生人微笑,周數甚至連假笑都懶得偽裝,父母進門做客還沒過五分鐘,她就換了身衣服出去看電影了。周數,做得好。 至于我么,我是在二十六歲那年向父母證明了自己能活得很好。盡管我的學歷始終不高。 那年有兩件事發生。一是我辦了人生第一場畫展,二是我和萬海集團股份有限公司的大股東楊行山結婚了。 不用懷疑,那場畫展就是楊行山出資為我開辦的。否則以我在業內的真實水平,再過十年也沒資格辦畫展。 業內有不少同行酸我,我鮮少放心上。大家在激烈的競爭環境里各憑本事,我能嫁給有錢人走捷徑,這也是本事。不是嗎? 喂,你到了嗎?周數在電話里問我,鼻音挺重,像是又感冒了。 我把她拉扯到大,沒少為了醫藥費省吃儉用。 周數小姐,我都等你十五分鐘了。我長舒一口氣:你考完了就快點過來,老地方等你。 我馬上來。 她定是在邊跑邊打電話,急匆匆的。 沒過一會兒我就看到她的身影了。她今天穿的是楊行山給她買的新衣服。 衣服很合身。 去哪兒吃午飯?周數坐進副駕駛,語氣故作輕松地問我:吃完飯要不要逛街?正好在商場給你買個生日禮物。 禮物是小事,你期末考得怎么樣?我側過頭打量她的神情。她從小到大有什么事都瞞不過我的眼睛。 她道:應該還可以。 那你怎么剛哭過似的?我盤問她。 沒啊。她聳聳肩:今天眼影涂重了點而已。 那就好。 行車上路,我倆沉默了好一會兒。中途陸庭勛給她打了幾通電話,她全都拒接了,最后似乎回了條短信,陸庭勛也就沒再打過來。 如果不是我在這兒,周數早就接電話了。 你和陸庭勛吵架了?我用余光瞄了她一眼。 嗯。她煩悶地抓頭發:姐你別問了。 陸庭勛是不是欺負你了? 我現在不想談他。 你和陸庭勛鬧分手了? 周數皺一下眉我都能猜到她的心思。何況她現在表情這么難看。 嗯,分了。周數知道瞞不了我,干脆坦白道:你別告訴姐夫。 你怕他去找陸庭勛的麻煩?我嘆氣:陸庭勛做什么錯事了,你先告訴我行不行? 別問,求你了。周數沒繃住,開始哭。 我很難想象她結婚成家為人母會是何種模樣。迄今為止,我在她身上看不到半點成年人應有的良好品質。 周數,你遇上什么事了要跟大人說。我苦口婆心勸她:你只有說出來,我們才能幫到你。 別問了,你讓我安靜一會兒。她把頭埋到膝蓋上,盡力折疊自己。 我實在是擔心周數被陸庭勛欺負,因為她和陸庭勛交往以來還從沒像今天這般難過失控:你要是不肯說,我就讓你姐夫直接去調查他了。 我都說了你別告訴楊行山!周數猛地抬起頭:楊行山為我做事,難道你會開心? 周數,你你這是什么話。我看著她,像是看一個陌生人。 她質問我:你希望楊行山關心我嗎?你不是想讓他討厭我嗎?那就好好保密,別跟他提這件事。 親人之間,了解是雙向的。 正如我了解周數,周數她也了解我,比世上任何人都了解我。 我承認,我確實希望楊行山討厭周數。 事實上我也這么做了。我不僅利用周數維系婚姻,還三番五次讓她在家里扮演惡人角色 二十六歲那年結婚,我和楊行山各自需要忙事業,再加上我天生不喜歡親近小孩,所以和他約定好,等到我三十歲那年再要孩子。 三十歲時我才意識到孩子對于維持和有錢人的婚姻有多重要,但上天已經剝奪了我的機會。醫生告訴我,最好的情況也是吃兩三年中藥調理身體,看看過兩年有沒有可能懷上。 那時我和楊行山的感情已經遠遠不如結婚之初了,兩人之間的交流開始減少,關系也變得淡漠??晌也幌胱吒改傅睦下?,擁有一段失敗的婚姻,所以我遲遲不敢把身體問題告訴楊行山。 焦頭爛額之際,我無意間看到了周數掉落在床邊的日記本。每一天,每一頁,她的日記里都重復出現著一個男人的名字楊行山。 十六七歲情竇初開的少女,錯愛她的姐夫。 周數,你知道我那天覺得多惡心么? 你怎么能、又怎么敢什么都覬覦我的?我連結婚了都把你養在身邊,難道就是為了等你這個白眼狼恩將仇報,等你成為這個家里的禍患? 周數,是你先做錯的。 如果你當初不愛慕楊行山,我怎么也不可能利用你,不會唆使你做出那么多讓楊行山厭惡的事。 我可以不告訴楊行山。我向周數坦誠:我確實不想讓楊行山過多關心你,因為他是我丈夫,不是你丈夫。但是周數,我畢竟是你親jiejie,不可能容忍你被外人欺負。陸庭勛要是做了什么對不起你的事,你現在可以不說。但如果是你沒有能力解決的事,你必須第一時間告訴我。 我有能力解決,你少管我。周數沒用地流著眼淚,說起狠話半點氣勢都沒有。 真窩囊。 等會兒陪我給家里人選幾件禮物,今年去容城過年。我此刻說的家里人,指的是楊行山的父母,以及他弟弟家那對雙胞胎。容城是楊行山的故鄉。 我不想去,周數又開始和我唱反調,挑剔的壞毛病發作:你知道我討厭他弟弟那家人。你和姐夫去容城過年吧,我一個人留學校住。 不想去也得給我去。我氣得直拽周數的肩膀:別給我添堵了,你以為我就很喜歡那家人? 周數淡漠地說:那我們就都不去容城好了,讓楊行山自己回去。 我怎么可能不去?我氣得發笑:你以為我是你,想怎樣就怎樣,一點責任心都沒有? 周數也來脾氣:我看你就是找罪受,欠的。為什么要去?去了以后他弟媳又要挑事、又要跟他媽說你自私、說你是成天只知道畫沒用的畫,不給他們楊家生孩子傳宗接代! 我很難堪,因為周數說的是事實。我沒了氣勢和周數理論:你姐夫沒催我生孩子,這就夠了。 他為什么不催你,你比我更清楚。周數直言道:與其一直利用我,你還不如直接向他坦白。他要是真的愛你,不會因為這種事跟你離婚的。 我和他難道還有愛情嗎?我苦笑道:他和你上|床,就足夠說明他對我沒感情了。 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