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師父
2 師父
上山不知走了多久,雪又開始下了。鵝毛大的雪花落了滿身,落到眼睫上,猛一看,整個天地都白茫茫一片。顏嵐站在原地怔了怔,抹了把臉,把包袱兜到頭上,這才重新邁開步伐。 兜兜轉轉,從天色尚明走到夜幕低垂,腳下早已偏離了山道。頭頂弦月高懸,蒙蒙清輝照耀著崎嶇山路,一年未走,記憶竟有些模糊了,不時便得停下分辨方位。 就這么翻山越嶺,一步步朝著印象中的方向行去。驟然間,周圍景色恍惚交錯起來,好似一汪平靜的湖面漾起漣漪,眨眼的功夫,一道懸空索橋從對面峭壁橫跨而來。寒風鼓噪,鎖鏈激蕩,聲響落入萬丈深淵似有回音。 顏嵐知道,這是進入界內了。 春來谷隱世不出,為防世人誤闖,四周設下了諸般禁忌,眼前這障眼法便是其一。只有如她一樣記得方位之人才能尋到,否則繞來繞去,也不過是在原地打轉。 顏嵐收斂心神,扶著鎖鏈亦步亦趨過到對岸。又沿山路往下走小半個時辰,終于看見了茫茫雪景中的一點燈火。 通往谷中的棧道口前,穿著斑斕的彩色衣衫的童子站在兩人合抱粗的梧桐樹下墊腳張望,手里一盞橘紅燈籠搖搖晃晃,余光瞥見顏嵐從遠處行來,那燈籠立時晃出了重影。 顏嵐聽他歡聲喊了句姑娘,加快步伐走去,從包袱里摸出一包蜜餞遞予他:久等了。 童子快手快腳地拆開嘗了嘗:也不是很久。說話間,蜜餞的甜味兒順著嗓子眼一路甜到了五臟六腑,不由瞇起眼心滿意足地舔了舔舌頭,不是去歲的味道。 顏嵐揉了揉他的頭,低聲笑道:是我自己做的。 因著那人愿意吃,特意學了做法,跟著鎮上的人秋日里挑了最新鮮的果子,又去山林親自采來野生的蜂王蜜,古法炮制,這才有了不同于店鋪售賣的清甜。 那小童子也不知想到什么,喜滋滋地說:姑娘費心了。又一頓,姑娘現在便隨我進谷吧? 雖是疑問,卻是篤定的語氣。 顏嵐微笑著頷首。 其實及至此處已無需人領路,那人亦不曾有過吩咐,偏偏童子嘗了甜頭,每每除夕便在路口盼著顏嵐歸來,把這等候當成了一樁盡職盡責的差事。顏嵐承他心意,并不點破,跟著他一步一步踏過棧道。 她走得認真,每一步都帶著誠懇,仿佛此去朝圣。 有落櫻隨風舞至,山谷間的景色猶如一幅潑墨山水畫卷在眼前徐徐展開,云繚霧繞的朦朧褪去,青山錯落間,飛瀑流泉直墜而下,山花開得爛漫至極,一如從前光景。 春來谷,顧名思義,是個四季如春的好去處。 顏嵐擰身回望,來時的棧道仍有點點殘雪積留,谷外寒冬臘月粉妝銀砌,谷內桃紅柳綠萬物如春,數丈之隔,恍若兩個世界。 童子回到谷內,歡呼一聲,縱身一撲,化作一只斑斕彩蝶翩翩遠去。 顏嵐接過燈籠慢慢走往谷中唯一有人煙的位置。樹叢搖晃,露出相鄰的幾間草廬。屋內沒有燈火,料想那人應不在房內。顏嵐心中不免有幾分失望,遠眺一眼瀑布的方向,伸手慢慢推開了房門。 和梧桐鎮上那間閨房一模一樣的擺設,甚至細究起來,這里東西更為全乎一些。顏嵐放下行囊,抽出一張凳子坐下,坐到一半,猛然想起屋里還未收拾,用手往桌上一捻,摩挲之間卻不見灰塵落下。 顏嵐一愣,這才想到自己又忘了春來谷不是普通地方。在這神仙一般的居所,向來萬物如新,不染半點塵埃。 然而想歸想,心仍是熱了幾分,身下的長凳也似燙得坐不住。 她站起身,踱了幾步,一面想天色已晚不應去叨擾,一面又覺得一年不見,好不容易回來,無論如何都該與主人招呼一聲。兩種想法各表一枝,誰也不肯讓著誰,思緒來回拉扯間,終是想見那人的念頭占據了上風。 吱呀一聲,門開了。 顏嵐推開門板,頂著如水夜色與皎皎月光,正欲往湖邊瀑布走去,余光里倏地瞥見屋前的草坡上立了一道修長的身影。 一身僧袍素白如雪,長發如墨及至腰間隨著衣袂飄飛,左手纏著一串佛珠,足有一百零八之數,正捻在指尖細細盤摩。月華流轉照耀著他,他周身似也升騰起蒙蒙光輝,仿佛下一瞬將要乘風而去。 這人不知何時而來,又在屋外站了多久,竟沒發出半點動靜。直到聽見房門響動,才徐徐轉過身,露出一張謫仙似的俊美容顏。 世上怎會有這樣的人,如天底下最好的匠人精心雕琢的五官本已天成,偏偏眉心又生了一點殷紅朱砂,如妖似魔,攝魂奪魄。 可他偏偏是個和尚。 即便他身處山野而非古剎名寺,即便他如今蓄起了發,青絲如瀑。他心里依然擺著一尊佛。 誰也越不過這尊佛。 顏嵐貪戀地凝望著他,半晌抬起眼,對上那雙好似空無一物的沉靜眼眸,心緒如潮水洶涌起伏,只覺自己被人剝去了外衣,里里外外赤裸在他面前,連那些骯臟難言的小心思也逃不過他的洞察。 卻見那人微微頷首,語調平和:回來了。 初聽極溫和,細聽又像是淡漠,如同一陣輕風,裊裊拂過,散在夜色中,縱是無情也溫柔。 顏嵐呼吸一滯,心跳漏了半天,久久未言。 待那人下了草坡,走至近前,她才慌亂地收回視線,低下頭顱,唇齒輕啟,像是呼喚情人的名字般繾綣地念出了那兩個字: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