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回山
1 回山
雪終于停了。 小鎮的屋頂上蓋滿了皚皚白雪,空中雖有幾片雪花還在調皮地打著旋兒,卻也不似先前那般洶涌的架勢。 顏嵐從傷者家中走出,仍不忘細細叮囑:傷口未愈,切記不可沾水。且如今天寒地凍,這傷本就好得慢,若是再染上風寒,恐會留下后患,實在難受便用濕布擦擦身,待熬過這個月,便可以試著下床了。 那小媳婦攙著婆婆站在門邊一個勁道謝,裝滿了雞蛋臘rou的籃子推向顏嵐,卻被她輕輕繞了一圈,又送回了門內。 已收過診金,無功不受祿。顏嵐輕笑一聲,拱了拱手,辭別這對婆媳,背著藥簍,踩著厚厚的積雪,一腳深一腳淺地往自己住處走去。 顏嵐的醫館坐落在小鎮后方,毗鄰山腳而建,周圍沒有其他房屋,看起來孤零零的一間。 回去要經過鎮上的長街,沿街的住戶拿了掃帚正熱火朝天掃雪,見她一路走來,紛紛與她招呼:顏姑娘。 顏嵐逐一微笑頷首。 又有人感慨:那周家的阿龍也是走運,還好有顏姑娘在,不然性命怕是堪憂。 顏嵐道:應該的。 姑娘今年可在鎮上過年?有人拄著掃帚問,今年鎮上請了最好的唱戲班子,十里八鄉都有名氣哩。 顏嵐搖頭:要回家里去。 容大夫可也同去? 顏嵐心知他們誤會,卻也不想多費口舌解釋,只道:先生早幾日便歸家了。 梧桐鎮不大,鎮上居民不過千百戶。原先沒有郎中,但凡頭痛腦熱只能苦熬。容璟和顏嵐在此地居住七八年,憑借一手精湛的醫術成了鎮里的名人,他們二人性情溫和,不論誰遇見都能說上兩句話。 在鎮民心里,容大夫如朗月清風,顏姑娘顏如舜華,是上蒼派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因而即便醫館地處偏遠,平日里也門庭若市。只可惜兩人游歷至此,不曾有落地生根的念頭,早兩年還有人登門說媒,近年來卻是無人再提了。 顏嵐走了一路,應了一路。待回到醫館,原本只放置藥材的背簍也推脫不得裝滿了鎮中人塞來的年貨。不多貴重,卻盛了滿滿的心意。 走時匆忙,兩道院門未鎖只輕輕掩上。推門之時,檐上積雪似有所感,簌簌落下。顏嵐不躲不避,任由雪花砸在身上,良久,抬手接住一枚飛旋的花瓣,低低地溢出一聲嘆息。 灶臺上還煨著藥湯,藥香順著隆冬寒風飄散至院里。顏嵐將藥簍放在廳堂,搬來矮凳,將舊的對聯撕去,貼上不知是哪家送的春聯。大紅的顏色總算為這銀裝素裹的小小醫館增添了一絲年味。 走到院中,顏嵐拿起一枝竹竿,往屋頂上輕輕一戳,雪就順著桿子落了下來。院里的積雪被掃至墻角,露出青灰色的磚面。她扶著掃帚環顧一周,這才覺得滿意。 云層里漸漸有光射出,將小小的院落照得煥然一新。 顏嵐捧著藥碗慢慢地抿,看著對聯上所寫的冬去春來萬象新,沉寂許久的心好像又悸動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顏嵐咽下最后一口已經涼透的藥湯,不緊不慢地打點起行李。其實也沒有什么要帶的,該有的谷里都有,久居的也用不上,收拾來收拾去,最后包袱里也僅有一套換洗的衣物和一把木梳。 忽然,院門被人敲響。 一道桀驁清朗的少年人嗓音遙遙傳來:你今年又要回去? 顏嵐動作頓了頓,回過頭,正見那少年大搖大擺地推門而入,徑自往屋里來。 你倒是不客氣。 你我青梅竹馬,何須客氣?少年揚了揚眉反問道。他長了一張英氣俊秀的臉,劍眉星目,鼻若懸膽,明明說著張揚的話語也不叫人生厭。 顏嵐不搭理他,取來紙筆給容璟留了一封書信。 容璟每年不定期外出云游,往往一走便是數日,誰也料不到他何時回來??v然心里篤定不會比她先回,但不留下只言片語總是難安。 謝久安大大咧咧坐下,自顧自取了茶盞倒茶,看她一筆一劃寫得認真。眸光驀地閃了閃,慢慢地摩挲著杯沿道:不回去,不行么? 顏嵐下筆行云流水,絲毫不受其影響,溫溫吞吞答:你覺得呢?卻是避左右而言他。 謝久安低笑一聲:真不知你家里有什么好,年年如此,周而復始??扇羰钦娴暮?,又怎會放任你孤身一人跟著容大夫游蕩在外而不管不顧。 對于顏嵐和容璟的身份,梧桐鎮的鎮民有諸多猜測。當年初來此地,兩人一個才剛及笄,一個三十而立,起先以為是父女或者兄妹,后來又猜是師徒。 然而只有與顏嵐相交甚篤的謝久安知道,這些皆不是,顏嵐只是被容璟順手撿到的病人,后來顏嵐無家可歸,才跟著容璟四處漂泊,最終定居在這山陲小鎮。 容璟從未收她為徒,顏嵐亦只稱呼他先生,兩人之間非師非父非友,卻亦師亦父亦友。 顏嵐聽完謝久安的話,面色微恙,旋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緊擰的眉頭舒展,垂眸淡淡道:你不會懂的。 謝久安靜靜地看著她,轉動手中的茶盞,語調如往常一般輕快:我前幾日讀到一則佛經中的故事,說是有一人生于大山,出行不便,因而立誓要將大山移走。然,年復一年,山還是那山,山下卻已通了路,那人垂垂朽矣,一生虛度。你說這人,值嗎? 顏嵐的書信已寫到了最后一行,乍聞其言,一瞬間以為他是問的自己。手微微一抖,墨漬在宣紙上拖了長長一尾。她咬了咬牙,提筆接著那一尾往下書寫,面色不變道:少看些亂七八糟的歪理邪說。 說罷,將寫好的書信折了兩折壓在茶盞底下,背上行囊準備出發。 謝久安伴在她身側出了大門,看著她關緊門窗,上鎖落鎖,千言萬語最終化為了一句:早些回來。 顏嵐嗯了一聲,與他作別,踏著積雪往山道而行。山間人跡罕至,雪深處可覆過腳背,一陣寒風吹過,枝梢間的雪便紛紛灑落,如同一場小雪。 顏嵐站在半山腰回身望去,一路行來的足跡已看不分明,而佇立在門前的謝久安也如一陣風似的不見了蹤影。 她吸了一口氣,林間冷風冰涼刺骨,好像連胸腔之間的愁緒都一并凍住了。提步,繼續向山林深處前行,隱約間,顏嵐覺得自己仿佛成了那移山之人,明知不可為,卻偏要為。 值嗎? 她也不知道。 遠去的身影終于徹底沒入了山林。 在顏嵐看不見的醫館小院,一只修長如玉的手輕輕推開了堂屋大門。 一身白衣的男人緩步走至桌邊,拿起了壓在杯盞之下的書信。 他年近四十,但依然相貌堂堂,玉樹臨風,只有深沉的眼眸和眼尾淺淡的細紋昭示著他并非看起來的那么年輕。 男人拂過紙上的墨漬,輕嘆一聲:何苦。 信紙如冰雪遇火消融,寸寸湮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