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驅寒利病
第四章 驅寒利病
好容易打了一盆熱水回來,朱萸發現床頭放著一只余溫尚存的空碗,旁邊躺著背身熟睡的迦陵,呼吸均勻。 枕上墨亮的長發沉沉落在他的身后,朦朦朧朧,籠著一段修長有力的頸子。汗透的深衣背后漬出一片青色的印跡,隨著起伏的呼吸,貼在迦陵勁瘦突兀的脊背上。 無處不在的夜風偷著濕冷粘膩衣裳,明日定會著涼難受。 朱萸嘆了口氣躡手躡腳地將水盆放到桌面上,擰濕了手帕。她悄悄走上前替他擦凈了面上與脖子里粘膩的汗,想了想,忍住扒開衣服擦汗的沖動,替他掖住了被角。 望著床上被裹成蠶蛹的迦陵,朱萸滿意地點點頭。拿起瓷碗剛要離開,卻見迦陵像個稚童般踢著腿,蹬開了被子。 朱萸屏住呼吸觀察半天,終于確認該惡劣行為屬于夢中無意識,這才伸手替他拉上被子,轉身準備離開。 可走到門口時,朱萸依舊不放心,回頭一看,剛剛蓋好的被子,這次被蹬到了床腳。 很好。 朱萸直接放下食盒重新走到迦陵的床前,抓起被子狠狠壓住他的肩膀:年輕人,你成功激起了我的好勝心! ...... 朱萸再次醒來時,是黎明破曉之際,東方鋪滿酒碴色,晦暗難明的云層,一時難以判知曉今日是個郎朗晴日,還是個昏昏雨日。 此時,朱萸渾身僵硬麻木,無法動彈,就連大腦也是混混噩噩地無法轉動。 這是哪兒?現在是什么時辰?我為什么在這兒? 朱萸癱坐在地上目光渙散地回想著昨日。依稀記得自己昨夜死死地趴在迦陵床邊的被角邊上,壓著他的被子防止他再次蹬被。 夜里迷迷糊糊間,似乎有一根微涼的指,替她撥開嘴邊的碎發,挽到耳邊,小心又謹慎,輕柔而笨拙。 可她困得著實睜不開眼,嘟囔了一句別鬧,就別開臉繼續睡去。 不知是不是困出了幻覺,朱萸總覺得有一道目光始終虛虛地籠罩著她,隔著虛空描繪著她的眉眼的輪廓。 朱萸回頭看向床鋪,登時驚出一身冷汗,困意瞬間散了個七七八八: 迦陵不見了! 還病著的人又跑到哪里去了?朱萸一邊想著,一邊咬牙切齒地扶著床邊試圖站起身,可將將站住腳,鋪天蓋地的黑潮便吞噬了她的視線。 什么是晨昏?晨昏的意思大概就是,早晨起的太猛容易昏倒。 當朱萸明白過來這個理兒的時候,半路殺出的一只手已經牢牢地拽住了她的腕子,這才使她免于摔落。 等著晨昏的黑潮退去,朱萸愣在原地。 多么熟悉的情景再現。 她朱萸以同樣的姿勢,同樣的方式再次摔落,又被同一個人再次出手相救。 還要再甩她一次嗎?她不會再壓到什么東西吧?壓被子是為了不讓他蹬被啊...... 不等迦陵先反應,朱萸率先迅速抽回手,退了兩步,卻磕到了床沿,一屁股坐了上去。馬上,她蹭地彈跳起來像是坐上了guntang的燒炭般不安。 我 沒事就好。 這個回答真是猝不及防。朱萸愣在原地,像是頭一回認識一個陌生的迦陵。 迦陵肩上松松搭著那件紫色祭司外袍,逆著光,神色晦暗不清。眼睛若有若無地飄落在朱萸倉皇掙脫的那只手腕上。 你想去看看花兒么。 他的身后是清晨第一縷破曉的曙光,穿透厚厚的云層,于耳畔綻起一輪玫瑰。 朱萸盯著迦陵泛著粉紅的耳尖,突然彎唇笑起來。 好啊。 今日是個郎朗晴日呢。 ...... 朱萸不知該從何描述迦陵的變化。 在這段奇妙的日子里,他像是突然間搖身一變,從前的萬般冷漠無情和置之不理,融化得悄無聲息。 他一一回答她瑣碎不斷的問題,柔軟,耐心。 他說,金邊百葉的是瑞香,綴著白蕊的黑花的是烏山白頭,纏著別的枝子死不放手的賴皮花叫做鳩尾... 他說,每一朵美麗的花,都埋葬著一個花神廟過往的祭司; 他說,每一個祭司死后,rou身都會變成一朵花繼續守護著花神廟...... 那,你會是什么花呢?朱萸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等著他的回答。 迦陵本想扯扯嘴唇,笑上一笑??墒切靥爬飩鞒雒苊苈槁樯L的聲音,像是什么東西扎根土壤,長出藤蔓,沿著他的四肢百骸沿走血脈,卻漫無目的。 這種感覺太過怪異,他只能捂住胸口,微微蹙眉。 朱萸忐忑不安地看著他:額,你是不是...想了想,把又犯病了這幾個字咽了回去。 微微斟酌了一下,朱萸換了個詞句:你是不是舊疾復發了? 迦陵嘴唇抖了抖,剛想說些什么,神廟里赴來了誠拜的香客信徒。 朱萸這才發現,迦陵方才微不可查的溫和,瞬間消匿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慣有的冷漠面具。 她不禁在想,是不是真的有人能夠在相當長的時間內,當眾戴上一副令人信服的面具,四下無人時渾然忘卻換上自己真實的皮囊。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又是否能夠分得清面具與皮囊,究竟哪一個才是真實的自己? 年輕俊美的祭司佇立于神像之下?;ㄏ闼囊绲拇猴L吹起他艷紫的衣袍,眉間懸掛的寶相綴著魅紫的冷光,看起來高不可攀,永遠無法逾越。 在他的腳下,匍匐跪拜著虔誠的信徒,或是惶恐或是信服或是貪慕。 而他永遠掛著面無波瀾,近乎冷漠的表情,持著風平浪靜,落雪無聲的冷靜腔調;永遠冷眼看著稗草般的人群。 迦陵頭頂的花神笑容悲憫,廣袖飄搖,她選中的祭司,正站在神廟的正中央,目光穿過熙攘的人群,透過裊裊迢迢的檀煙,跨過與他無關的紛雜拜厄,向遠在角落中的她彎起唇角。 南國醉人的春風在她的耳邊輕聲呢喃: 完了。 不過是一晚傷,不過是一碗湯。 朱萸想了很久才想通,一碗平平無奇的湯,若能驅寒利病,那便是一碗救命藥。 誠如是:病中湯,雪中炭,及時雨。 喝掉云姨熬好的最后一口梨湯,朱萸擱下筆,挪開硯臺,小心翼翼地捏起宣紙的四角懸于半空。 須臾,徐來清風吹起墨透紙背的紙張。濕潤的風夾雜著墨香淡淡的墨香,如同滴入水中的清墨般慢慢暈開。 朱萸回頭瞟了眼支棱著的窗子。窗下的地板上飄進點點雨滴,慢慢匯成一道小小的水洼,漂悠著幾朵零散的橘花。 今日微雨,屋內彌漫著窗外飄進的橘香,指尖飄著墨香的薄紙窸窸窣窣地飄向門外的方向。 而此時,門外響起了敲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