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要忍,喊出來
第三章 不要忍,喊出來
沿著月華的指引,朱萸輕車熟路地走進花神廟里。 花神廟偏門的一套房門敞開著,似乎是為了方便進出。朱萸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 窗外圓溜溜的大月亮被鏤花格的窗子卡成模子印了出來,空蕩蕩的房間里裝滿了銀晃晃,盛開成繁花形狀的月光。 四周萬籟俱寂,也許是因為裝滿了寂靜的月光。 籍由著淡淡的光,朱萸得以頭一回全神貫注地端詳陷入熟睡的迦陵。 迦陵難得脫下那身明紫的祭司服,穿著一身素白的深衣。一頭烏黑的長發nongnong秘密地散亂在床,遮住了他瘦條條,白煞煞臉龐,卻遮不住高挑勻稱的身子。 朱萸注意到迦陵側著身子,手臂搭在胸腹部,一縷輕飄飄的發絲正隨著他艱難的呼吸,微不可查地起伏著。盡管他臥倒在床,卻絲毫不能損失一絲昔日的仙人風姿。 若不是那雙冷淡到清心寡欲的雙眼里深不可測,迦陵甚至可以說是溫柔親切,斯文柔軟的。 朱萸最喜歡的類型。 回過神,卻見這雙眼睛不知何時早已警然睜開,一瞬不瞬地盯著她。漂亮的冷色墨瞳里閃射著幽暗單薄的光,長長的睫毛有些吃力地眨動著。 迦陵捂著胸腹努力撐起身子,馬蹄踏斷的肋骨處受力扯裂,劇痛之下,迦陵重重砸回了枕頭。額上也蒙了一層細密的汗,粘著幾縷頹敗的發絲無力地散落在面上。 迦陵張了張嘴,試圖說些什么,卻只是發出一串喑啞干涸的氣音。 朱萸撩起耳邊的碎發,俯下身側耳去聽:你說什么?我聽不見。 你...做...什...么...為了維持平和,短短的四個字,已經用盡了迦陵的全部力氣。 鼻腔里冷不丁竄入一個近在咫尺的呼吸,軟綿、輕盈、松快。 可不知怎的,他胸膛里翻涌沸騰起一股陌生的熱意。沿著著五臟六腑,四肢百骸,一點點融入脊背骨髓,慢慢攀上耳根,在黑夜的遮蔽下不知不覺中紅了一片。 朱萸沒注意到迦陵羞紅的雙耳,此時,她的眼睛正轱轆轱轆地打量著極簡極潔的室內:幾把凳子,一面鏤花鏡,一張紅木八仙桌,和幾幅昏暗得看不清的水墨畫。 桌上的茶壺冷掉了,朱萸皺著眉倒了一盞茶,小心翼翼地送到他的唇邊:喝呀? 迦陵緊抿著唇,捂著胸口,冷冷地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一言不發。 黑暗里,兩個人的眼睛閃爍著無聲的盛光,一冷一熱。 朱萸直勾勾地看著他。 臉皮都是磨出來的,這么好看的男人,這時候不多看幾眼占點便宜,還等著什么時候? 這么一想,朱萸笑嘻嘻地歪著腦袋,耐心極了:喝水順順氣?不然說不出話,我可聽不見你在說什么哦。她一動不動地擎著茶盞,等著他去喝。 迦陵沒有動,靜靜地瞧著她。 好半晌,狀似無事的聲音淡淡響起:扶我起來。躺著...嗆。 朱萸忍住噴發的大笑,扶起迦陵,將茶盞遞到迦陵的唇邊。 干裂的唇觸及微涼的水,便漾開一圈淡淡的漣漪。迦陵的喉結干凈漂亮,弧度圓潤兒不失骨感。上下滾動間,吞噬著她全部的目光。 朱萸情不自禁地跟著咽了口口水。 迦陵垂著眼睫,聲音濕潤了些,唇齒間沾染了微冷的茶香與苦意:多謝。 朱萸扶他慢慢躺下,轉身去放茶盞。 困意涌上眼皮,迦陵瞥眼發現朱萸坐在床邊的地上,雙臂搭在床邊,歪頭枕在臂上,亮晶晶的眼睛毫不避諱地盯著他。 濕漉漉,圓溜溜的眼中盛滿了明晃晃的擔憂與好奇。 頭一回,心里某個地方似乎正在慢慢陷落,有種陌生的感覺著實...有些奇妙。 迦陵不甚習慣地別開目光,去看滿地的銀霜。 不知為何,滿地銀亮月光也比不得余光里那雙锃光瓦亮的眼睛炯炯有神。 你怎么在這兒?迦陵忍著劇痛,盡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安然無恙。 盡管他的聲音冷冷清清,拒人千里??伤琅f能聽得出如同細雪般冰冷的無力感。 我來看看你呀。朱萸回得理所當然,你看起來傷得很重,我該給你抓些什么藥呢? 不必。迦陵拒絕得干脆利落,我自會痊愈。 四季如春的南國里,他是唯一的凜冬,拒人千里,不近人情。 定定凝視他半晌,朱萸拍拍屁股,起身走出了屋子。 遠去的腳步聲輕飄飄地消失在盛開的月色中,透過鏤花窗,盛滿月光的屋子恢復冷清清,空蕩蕩的模樣。 迦陵閉上眼睛,只覺得自己濁重的呼吸都在這空谷般的寂靜之地重重回響。四周陰冷如立于云?;\罩的山巔,前邁一步不知是深淵,還是殿堂。 高處不勝寒,可鼓噪的喧囂從未停止浸yin他早已麻木的骨髓: 有人徐徐以利誘之:跪下吧。跪下,便可做逍遙神仙。 有人嗤之以鼻:你是花神娘娘選中的神仙,做神仙這點苦頭都吃不得,還能指望你做什么? 有人期以重任,和善的目光如山巒壓得他喘不過氣:迦陵,你是南國的希望。不要辜負花神的期望,更不要負了百姓的寄望。 ..... 真是太吵了。 迦陵捂住耳朵,皺起好看的遠山眉,卻怎么也遮不住四處漏風的墻鬩。 許多嘈雜聲音此起彼伏,他們喋喋不休,或是指點,或是指指點點;他們懷抱不切實際的期待,來往,或是來來往往,將他打造成一個完美的神仙,方滿意而歸;他們懷著一腔敬仰、愛慕、好奇、熱切、垂涎...慕名而來,又終將懷著闌珊敗興而歸。 山腳下的南國四季如春,爭艷的百花常開不敗,誰又會去關心人跡罕至的山頂永遠荒涼不生? 喂,喂,喂,醒醒!一聲相當聒噪的呼喚再次打破沉寂。 臉上突然伸來一只熱乎乎的爪子,趁他尚未清醒的時候,拍來拍去。 迦陵驀然睜眼,果不其然對上了一雙笑得促狹的眼睛:起來喝點骨頭湯。云姨說吃什么補什么。 朱萸裝模作樣地收回手,從食盒里端出熱氣騰騰的骨湯,心中暗暗回味了一番:手感不錯。 頭頂落下一道冷颼颼的目光,沉得有些壓人,朱萸端著骨湯心虛地小聲道:我只想喊你喝湯。她湊近了些,將那熱氣騰騰的香骨湯捧至他的鼻尖吹了吹,香氣裊裊升騰,氤氳的熱氣中,她的聲音充滿蠱惑:可香了,嘗嘗? 一輪圓滾滾的月亮掉進了碗里,顧盼生姿,流光溢彩。 回來做什么?濃白的湯頭映著他模糊的面容,連聲音也晦澀難明。 朱萸吹著東倒西歪的熱氣,鼓著腮:當然是照顧病人呀。 人間煙火氣,最愈凡人心。裊裊的白汽向上升騰,開出一朵熱騰騰的挽花。 沉悶的rou軀里傳來咔嚓、咔嚓的肋骨自愈的接骨聲,牙齒咯咯咬合的哆嗦聲。在無聲的靜室中,一聲一聲,毛骨悚然。 迦陵下意識捂住自己的胸口,臉色瞬間蛻變得蒼白,緊闔的雙唇痙攣地顫抖著。 朱萸緊張地放下碗蹲到床邊看著他:怎么了? 好半天,他從齒縫里費力擠出來兩個字,聽起來吃力而逞強:無...事... 可他攥緊衣領,青筋賁起的手背骨,蒼白到爆裂彎曲的指節,盡數暴露了他退無可退的脆弱。 迦陵,我知你痛。朱萸認真凝視著他:你若是捂住了自己的嘴,便捂不住一身的傷。 她抬手替他擦去滿額的津津冷汗,撥開粘膩的碎發。 你不必捂著嘴強忍著傷。疼,就喊出來。 迦陵一言不發地看著她,目光沉翳,但又似乎對她視而不見,穿過了她的臉龐,投向遠方。與此同時,他的臉色像死人般青白,干煞的嘴唇微微顫抖著,滿額的汗水順著堅毅的側臉如淚般淌下。 汗水仿佛永遠擦不盡,朱萸收了手起身:我去打點熱水回來,你記得喝湯。 迦陵沒有回答,垂頭看著那碗盈滿月光的濃白骨湯,抬手摸上自己的心口。 在那個地方,有什么東西隱隱攢動,從這具破敗的血rou里生出枝芽。它向下扎根,向上生長,在破土而出前,喃喃輕語: 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