薤露(三)
薤露(三)
每回喧嘩的宴席散后,獨自歸家,關著燈的房間,酒精擰絞神經,肢體精疲力竭,感官卻清醒無比。零余和殘缺再無處可藏。兒時的水晶秋八音盒不再閃光轉動,亮片不再如雪般回旋飛舞,沒有浪漫悲涼的緣由,只是沒電了。她從幽黑里走出,像只野貓撲我到身上。 還以為你已經回去了。 她輕柔的呼吸撓掠耳邊,我總疑心下一刻就要戛然而止。 我喝醉了。別這樣。 擤鼻聲讓我以為她又哭了。 各取所需。她說著,耐心解開我的衣扣,自己還披著昨夜我臨時找給她的加絨睡袍。戴上帽子豎起小角,扣子只扣了腹上的兩顆。里面還是什么也沒有。 昨夜是她的初夜。在我走出浴室的那一刻,她也迎面走來,摟上我的脖子強吻。吻時我引著她的手摸向胯間,她一觸到那處,驚弓之鳥般地彈回手,停下問,可以嗎?真的可以嗎?我再次握起她的手,它為你濕了。 我還是有點怕。說著,她再次吻我。我把她抱上床。脫一件衣服,她的身體就變紅一點。到一絲不掛,還是緊緊夾住雙腿,裝作畏寒一般,雙手掩在胸前。別怕,交給我。我從她指端吻起,經過手臂到肩后,一路像翻越山海那么長,還是嫌太快走盡。她斜偎至我身上,低垂眼睫似含笑,酒酣春睡般的酡顏。 現在好點了嗎? 你好討厭,明知故問。 我第一次試探著捧起她的rufang,繞環輕捻,她情不自禁地呻吟,自己很久才覺察這點,忽然又羞又窘地抿緊嘴,別過頭,就差再用手捂臉。這樣也能忍住嗎?我把她壓在床上,舌尖溜過胸前、小腹,正要探進叢林深處,她又忽然抽離,用手擋住我的進路。不要舔,那里好臟。 沒有的事,別怕。會舒服的。 她半信半疑地放行,張開腿的那一刻,我再也收不住了。箭已離弦。舌尖迫不及待地蹭入yin濕的縫隙,一股清流噴涌瀉下,我混雜著口津嘬盡,又是一潮接續漫出。三月流水桃花香,少女的味道。你那里也想要了。 之前我偷偷備下的潤滑油全無用武之地。但進入時還是很痛,她會比我更痛,卻一點不露聲色,將我的頭勾低,才說,原來第一次真的很痛。別怕,過會就好了。 我一直沒弄清那一次她為我隱忍了多少。太短怕她無味,太長又怕她疲倦。思慮太過,反而心不在焉弄得一團糟。第二夜借著酒勁,才敢使出渾身解數取悅她。也想獻給她,此生所有,在那個本該孤清冷徹的夜里。 · 她像只飛鳥,一無所有地飛到我身邊暫棲。在一個平常不過的午后,我正收拾好垃圾打算出門去扔,開門卻見她在狹窄的樓道上徘徊。她見我嚇了一跳,或垂下頭踢著鞋尖,我欲言又止地望向我,流滟的神光似含淚。 其時我已被她黜為前任,被她倒追,又被甩,被甩的理由可歸結為一點,我根本不在意她。的確一忙起來,總是忘記有這么個女朋友,或是工作時分、深夜凌晨不敢輕易打攪。正式確定關系的日子約莫兩個半月,只有兩次約會。其間正逢多事之秋,每每積壓許多負面情緒,我不想把這些帶給她,寧愿去找謝璐。她也竭力向我展現自己好的一面,她愛笑,像三九天乍開的暖陽,我寧愿在她的笑里蝕骨化形。她讓我感到在有她的時間活著就是美好的事,不必煞費苦心地思索人生的意義,完成多艱巨的事業才足夠填補空虛。 但直至分手,我對她的了解都少之又少,連檔案式的個人信息也記不全。也領悟不了,她提分手不是想分開。洋洋灑灑地數落一長段話,意思不是對我失望透頂寧愿老死不相往來,而是希望我在她指出的這些地方有所悔改。收到長消息的一刻,我正因工作的受挫躲在謝璐身邊,只看第一句我們分手吧,忽覺如釋重負,好歹少一個負擔,后面讀得輕飄飄的,什么也沒看進去。 而這次她來找我,也不為復合,只暫時落魄,需被收留一晚,別無可以拜托之人;一住卻是小半月。不長的時間,但足以讓那里變成她的房子,按她的心意重新布置,悄然成了另一種模樣。她嫌原先的陳設太蒼涼簡陋,干凈得像個招待所,說明明不用很麻煩、也不用花很多錢,就可以裝飾得更有情調。居室的空蕩和本人在外流露的多情,簡直不要相差太大。筑完像家的小巢,她卻在一個陽光明媚的午后,她又獨自飛去不留一言,只有啄剩一半的稻米。她帶走了我賣給她的發圈,以前戴時,總吐槽像是品如。 這枚發圈似是締結因緣的儀式。每隔一段時間,她總會出其不意地飛回。她銜來芳信,告訴我在另一座城市找到了投身其中的事,再也不是一無所有,短暫停留以后,又系著發圈離去。 說是各取所需,但每當她在時,多是我單方面地索求于她,抱著她擋開無孔不入的孤獨,暫時忘卻乘虛作祟的焦慮。她笑時我才覺晦暗的世間有陽光,靠她通風透氣,驅散陰霾憂郁。負氣沖動,總是她費盡全力拉住我三思而行,勸我多想一些樂觀的事。她從沒要求,我便不斷給自己找各種借口,不去她的城市,只等她來。 以此樂在其中地逢場作戲,扮演別人的護花使者? 我不像敏感易碎的約瑟夫·K,而像傳說中吸人精血續命的狐妖。如果某天,她也維持不住溫良的假面,一蹶不振。我無處汲取精神和活力,又回復至往日的暴戾跋扈。結局只能是曲終人散,兔死狗烹。不是吝惜付出,而是一旦失去她的關懷與忍讓,我就成一堆廢物。 · 直到有天,小候鳥似突發奇想一般地對我說,她想有一個家了。那一刻,我們正看到的結尾,愛過同一個人的兩人終于結婚,情敵變夫妻,幼時舊友星散,也只剩他們二人。 我才在腦海中慌忙籌劃從未細思過的求婚儀式,溢滿繁花與綢緞的場景驟然涌現。思緒如箭射向百步以外,幻想的氣球脹滿玻璃櫥柜,似將炸裂。再次品味她的話,心中默念,我想有一個家了,又仿佛這只是層無意義的空殼,如露如電的幻影。 下一句,才是我能理解的話,但果然,也只是想想,更不想被束縛,想要自由。 結婚吧。我也想結婚了。之后還是像現在一樣,互不干涉。各取所需。 她笑了。這樣好是好。但為什么非要結婚呢?又會像在一起的時候,形同虛設。 因為儀式感吧。我想把自己交給你,即便還不能完全做到,但至少你是我的信仰。 其時又到盛夏,一場暴雨如期而至。雨點成片砸落,透明的玻璃門就快隔不斷雨簾。洗過的發梢還微濕,欲蓋彌彰的半裸吊帶,她勾著我的手指,走到門邊觀雨。忽然緊緊抱住我,夾著氣聲,不知是泣是笑,說,我買對了,這只股。隨后退開一步,破涕而笑,像小孩子做游戲那樣,四手挽成一圈,邊是搖晃,斷續說了一堆像是公開致辭的話,感謝陪伴,感謝鼓勵,感謝支持 被比喻成投資、股票,潛力股、成長股,無非是在衡量商品的價值,而不是夸人??芍挥性谀且豢?,我觸到她長久以來夷猶不安,投石問路的謹慎。被當成兜底的保險也好,至少不是一無所用,也已不是一般的信任。 我想至少婚禮我該遷就她,去她家所在的城市。她卻告訴我更喜歡這座安逸的沿海小城,縱是停留的時間不長。我一直以為事情恰好相反,她總在懷念故鄉,這里只是漂泊過的地方,不屑久留。是我長久的錯覺,還是又一句她遷就的謊言? 時至今日,我仍常有這樣的印象,大約從來不了解她,她是解不開的謎。也總是心懷歉疚,怕辜負她所寄予的厚望,無法給她想要的生活;又像不可避免似的,總在虧欠更多。而自分手一別之后,她像換了個人,再不曾因我冷落她而抱怨,患得患失,想方設法套著我,一次次證明我還愛她。無可奈何地長大了,大約也是對此事永遠地失望了。 她出現在門口,這也許是唯一一場曾把我澆淋得渾身濕透的暴雨。又在不常有雨的季節,喜出望外。但在重逢以后,她再也沒有一次向我表白,說愛我,哪怕是追認曾經愛過。特意提出這種無關緊要的事問她,挺無聊的。 · 她讓我下定決心和謝璐分手。但不是想象中的有始有終,只是以忙碌推脫邀約,自然而然地不再聯系,沒有結局的結局。很久以后,一年除夕夜,我陪她看著春晚,在難忘今宵的樂曲昏昏欲睡,忽然收到謝璐的消息,新年快樂,像群發助手,沒有任何表情和標點。我也一模一樣地回了一條新年快樂,似乎想等她再說什么,但什么都沒有等到,轉眼也忘了此事。這樣的消息在聊天框積了四條,對半分成兩年。僅此而已。 換過手機,數年前的記錄都已消失,也只剩下這四條新年快樂。她說想見我的語氣和往年如出一轍,簡潔直白,毫不拐彎抹角。我起身坐到窗下,獨坐喝醉,又醒酒,看路燈在雨里暈成團。想起雨暗殘燈棋散后,酒醒孤枕雁來初的名句;想起建章宮上旦夕開墜的槿花,有女同車,顏如舜華;我久違地很有詩情,不像往日總連不成篇,這次的確是寫成了: 鬢影釵光滅鏡池。蟬羅羞怯月中漪。薄情每負花前事,伏檻還嗔雁信遲。窗螢落,懶敲棋。香銷麝裂愧昭儀。窺簾莫問相思苦,且許東南一小枝。 像是有意分享又能寫詩的喜悅,我終于回復謝璐,當作只有半月未見,曖昧地說,榨干了,掏空了,一滴不剩了。她依然用老掉牙的偷笑回復,渾然不知現在已經是滑稽的時代、狗頭的時代,也許連它們的時代也快過去。終是不愿把蹩腳的詞給她看,我與她約定了見面的時間,卻對此只字未提。 最后一句是隨口占出,說著東南一小枝,那一剎我卻沒有想起任何人,也弄不清這首詩是更想獻給那個小女孩,抑或謝璐;好在朦朧的詩歌尚有躲藏之地。我恍然憶起舊事,謝璐微言大義地嘲笑我專情,因我平日吃飯,習慣每餐只吃一盤菜。本該是句名不副實的反話,可當此夜我恍然大悟她沒說錯,卻比當成純然的反話更諷刺。不知天高地厚地勾引所有人,卻以為所愛只有一位,永遠得不到的那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