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溺亡在腹 十二
蝴蝶溺亡在腹 十二
我醒來的時候正是雨季,陰雨連綿,西西里島的小鎮上空被蒙上病累的孱弱色,慘白,灰暗。陰云打成旋,沉沉堆積在空中??諝庵衅≈B固的濕意,顯出半透明的易碎感。 我扶著額頭從床上坐起來,真絲枕巾,厚實的棉被像云朵一樣堆來,白色窗布透出被雨滴浸過的沉重,雪白圓桌上插著一束開始枯萎的粉玫瑰。我拔下手上的針頭,看了一眼輸液瓶,葡萄糖,已經是第二瓶,第一瓶的空瓶被掛在輸液架上,玻璃被灰沉沉的光折射出冰冷的質感。 我在原地緩了一會,赤著腳踩在地攤上,剛走了兩步,停住了。 羅馬風格的地毯,月桂在我白得病態的腳下綻開枝條,前面是一塊鋪開的小山羊絨布,珍貴稀有的布料,極其柔軟親膚,上面散落著黑色的槍械零件。 鋼鐵與羊絨,殺戮與溫柔。 我彎腰跪在地毯上,拿起其中一個零件看了看。毫無瑕疵的漆黑,令人發寒的配件,依然是昂貴的手工制作,每個狙擊手都會為這樣的槍械瘋狂。我只認識一個人會這樣放置他的兇器。絨布擺出才被攤開的形狀,一個角還是微翹的,正在緩慢地試圖恢復平展,這說明它的主人剛剛離開不久,他的形狀依然保留在物體上。我挨個挨個看過這些零件,嘗試組裝了一遍,很快就放棄。我能快速組裝各種型號的手槍,但對于從未上過手的巴雷特M82A1則無能為力。 巴雷特M82A1,世界公開槍械名單中口徑最大的狙擊槍,殺傷力極其強悍,幾乎不用于應對人員目標。一個狙擊手會有很多把狙擊步槍,不同口徑,不同功能側重,以應對不同場合和需求。大口徑的巴雷特不會是最常用的一把槍,中小口徑狙擊槍才是居家旅行必備。我記得他有一把PSG,一把巴雷特M98B,甚至有一把全球限量僅176把的德國制瓦爾特沃德W2000,也不知道是江明從哪兒給他搞來的,還有幾把我沒見過的槍,但他卻執意帶了這把恐怖的重型武器。 毫無疑問,這是林夜最愛的一把槍。 我觸摸著零件,這零件同樣被林夜的手指觸摸過,而我在觸摸他泄露在我面前的一點內核,驚濤駭浪中他的沉錨的質感。 他和我最初的想象不同。 我的華裔狙擊手,黑發,黑眼睛,睫毛很長,嘴唇抿緊的弧度像刀一樣鋒利。沉默寡言,行事極端高效冷靜,強悍而堅定,眼神純粹如同黑石。這一切都毫無問題,表象依然存在他皮囊之上。 但在更深處,更深的地方,在他極端自我克制之下,那些傾向于血腥,失序和毀滅的東西,仿佛是錯覺一般,又仿佛正在浮出水面。 我握緊了零件,笑了起來。 是的,我說過,我跟他有共同之處,這讓我很驚奇,但又仿佛理所當然。 我無法推測我昏迷了多久,但沒跪一會就感覺到小腿開始發麻,只能放下零件站起來,同時感受到腹中燒灼一般的饑餓。葡萄糖不具備撫慰胃酸的作用,長久空虛的胃依然會不滿,就像它的主人一樣。我在房間里看了一圈,在沙發旁邊找到電話,白金色古董形制,但我隨即在茶桌上發現了意式下午茶,瓷架上擺滿精致糕點,提拉米蘇單獨一碟置于滿繪瓷盤,咖啡升出最后一縷熱氣,我端起來喝了一口,還是溫的,這下午茶端來不超過半小時。 我坐下來,拿起刀叉,開始進食。歷經逃亡,追殺,顛沛和戰爭中的等待,我終于回到我熟悉的世界,享用我熟悉的糕點。 這下午茶不會是林夜的安排,哪怕用腳想都知道他這種人必然不會在此費心,能在緬甸駐地活得冷靜克制的頂級狙擊手,也許被扔進沼澤池也不會有異議,絕不會在這方面下精致功夫。江明?在緬甸之前我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他曾經會考慮這些事,當他頂著假身份在上流社會混跡的時候,他昔日的軍人生涯使得他遠比管家學院出身的管家更為細致,但漫長的雇傭兵歲月會稀釋這些浮華,將他淬煉成一把徹底的槍。 或許是這里的管家的安排,為了避免我醒來時饑腸轆轆。我猜想或許每一天都有這樣的下午茶端來,直到冷去,被收走,茶桌等待第二份的來臨,而客人始終不曾醒來。這段時間,林夜會在哪里?他會呆在這里,在我的床邊擦他的槍嗎? ……或許是的。 我為這個想象捏緊了刀柄,深吸了一口氣,察覺到指尖的沸騰。我在這沸騰之中慢慢享用這時隔數月的難得餐點,以一種毫不優雅地力度咀嚼著,咬著牙關,以緩解體內升騰的熾熱氣息。 林夜。林夜。我在咀嚼的同時默念這個名字,手指僵硬,膝蓋冰涼,而大腿內側幾乎興奮得顫抖起來。 下午茶享用完畢,餐具被我推到一邊。我站起來,剛剛踏出一步,門就被打開了。 我抬眼望過去。 來人手里拿著一束鮮靈的鮮花,矢車菊,郁金香,月季花,月桂枝,被妥帖地搭配好束在綢帶里,輕飄飄的藍綢帶的一角搭在來人手指上,自他指腹的槍繭下垂。陰雨密密不斷,天空是患病者麻木掙扎的面孔,但鮮花依然是明亮的,帶著澄澈的露珠,被他握在手中。 我幾乎是詫異地看著他和他手里的花。你去拿花了嗎?我問,發覺自己聲音有些不自然的干澀。太久沒有發聲。我猜測我昏迷了起碼有四天。我下意識地拿手去摩挲了一下頸邊的傷痕,傷疤已經脫落,那里是一道新生的皮膚,嬌嫩而細滑。 他先是視線落在已經被空蕩蕩的瓷架上,再點了點頭,朝我走過來,單手攬住我的腰直接把我抱了起來。我猛地一把抓住了他的襯衫領口以穩住身體,但他托得極穩,走路間背脊筆直,下頜收斂,像一桿永不折斷的旗幟。我抬頭看著他的下頜線,鋒利的,像一把刀。 林夜。我說,你喜歡花嗎。 林夜垂頭看了我一眼,花束就在我身側,被他用三根手指粗粗握住,綢帶飄到我的裸露的肩膀上,有些微微的癢意。他把我抱回床上,身形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手指半抬,似乎是準備將已經開始枯萎的花替換出來,但他回過了頭,看向病床上的我。 林夜俯下身來,一手撐在我的身側,指尖抵住雪白床單,手指微微彎曲著,在床單上按出幾道清晰的褶皺。那手指極其有力,但此刻卻是收斂的,被緬甸的烈日曬出深色,錯落在光與影之間,宛如天生兇器。我還來不及欣賞這一幕,就被捧住了下頜吻住了。 林夜的吻。 依然是干燥的,生疏的,兩次接吻的經驗并沒有讓他突飛猛進地成長。但狙擊手超出常人的記憶力讓他順利地扣開了我的齒關,在他曾經探索過的地方——一個狙擊手曾經探索過的地方,意味著他對一切都了如指掌,毫無秘密可言——我被吻得幾乎要嗚咽出聲,牙關后方分泌的津液被一次又一次全盤掠取,一種極其深入而難耐的麻癢潮水一樣淹沒我。 我抬手環住他的脖頸,手指無意間碰到了那束鮮花,在簌簌的錯落聲中,月季花瓣被我碰落一片,留下一指尖的露水,陰涼如蛇類的情欲。林夜后頸的皮膚因為我的動作猛然繃緊,致命點被撫摸的觸感讓他肌rou凜然,我的手指落在他頸的后半部,他因為垂頭而微微突出的頸椎,一塊,一塊,精密的骨骼潛伏在皮膚之下。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往下,而他的吻迅速成熟起來,濕漉漉地壓住我的舌尖,以一種我不熟悉的方式闖了進來。 這是一個毫不纏綿的吻,就像林夜一樣,他不以對待槍管的溫柔態度對待我,而是謹慎的,克制,卻帶了自我允許的放縱。 我的腿被他的膝蓋頂開,西褲的面料落在我赤裸的大腿上,像一叢乍生的植物。于是瘙癢更加劇烈,發聵地籠來,將我大腿根部擊得潰敗一片,滲出朦朦朧朧的濕意。我在這濕得煩人的雨天開始發濕,這濕更加惱人,一灘又一灘地吐出來,沿著我的大腿根,黏黏膩膩地爬行著,懸而欲墜,蛛絲萬千。 我聽見我自己的呼吸聲,只聽得見我自己的,即便我和他相隔如此之近。他的呼吸是收斂而緩慢的,永遠處于控制之下,我唯獨聽見自己鼻腔里巨大的聲音在回響,燥熱的呼吸吐出去,又從林夜的唇舌間施舍回來,被濕潤,被帶上他的氣息。 我在和一片雪原接吻。他冰冷,純粹,厚重而不可捉摸的靈魂藏在強悍的身體之下……只要一想到他是林夜,我就能興奮得顫抖。 我的一只手解開他襯衫最頂上的扣子,一只手探進他的領口,觸摸到他灼熱的皮膚,微彎的脊柱,蘊含著可怖力量的肌rou。這是一種掌控戰局的強大,不可摧毀,讓人為之心驚膽戰,而它們平日藏在迷彩服或戰斗服之下,不輕易顯山露水。他的手指按著床單,慢慢的,褶皺加深,越來越大,清晰的脈絡開始混亂,最終落入漩渦。指尖在他粗糙如麻的皮膚滑過,我收回了手,看到了這一切的變化。林夜……我在唇舌糾葛的親吻中含糊地叫他,我想喝水,我很口渴。 那張唇停住了。林夜睜開眼睛站起來,花束已經有些散亂,他走到陽臺抽出原本的枯花,將新鮮的生命插在清澈凈水中,解開綢帶,花束徹底散開,月季墜著沉沉花苞,矢車菊挨在它身后,枝條落在瓶口。 他拿著枯花朝外走去,枯萎發黃的花瓣落了一片下來,掉在地毯上,而林夜精準地避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