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溺亡在腹 十一
蝴蝶溺亡在腹 十一
在朦朧的睡意中,我又回到那片深深的海洋。扎魯岡依然坐在那里,她是我回憶的一部分,是被海水凝固的琥珀,她永不褪色。我赤腳踩著海底的沙石坐到她旁邊,用手指梳理過她的黑發。我的手指是纖細而白皙的,養尊處優,從未受過苦難。而她的手指細得過分,一層薄薄的皮膚裹在指骨上,皮膚皸裂,指甲斷開,顯露出被生命折磨的形狀。我開始對她說我的前男友,猶太人,最近開始研究藏傳佛教,給我寫了一封信,讓我放下我執。江明沒能阻止我那一段戀愛,因為那時候他還在法國,在意大利,在西班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而我的父親并不在意。他如同篤定自己的生命一般篤定我的愛情,他對母親說,讓她去吧,她不會愛上陸地的飛鳥。他是對的。 我喜歡波斯,我說的是,古波斯,也是你名字最古老的起源。他們信奉襖教,二元論宗教,光明和黑暗,善神和惡神,多么簡單。波斯人矯勇善戰,他們使得最強悍的刀法,鍛造出最好的大馬士革刀。傳聞他們的戰士用絲綢練刀,侍女們拉著絲綢的四個角,將柔軟的布料高高拋起,而戰士要從中一刀劈過——絲綢是不著力的,會被冰冷的刀身吸附,只有最好的戰士才能將絲綢劈開,被國王選中。但是絲綢也是他們的衣物。古波斯人穿著華麗而鮮艷的絲綢去面見他國使臣。戰爭在外交中停歇又開始,王朝更替,古波斯遺落在歷史中。但戰爭永不遺落。 我有一把刀。鯊魚皮鞘,鑲嵌了紅藍寶石和黃金,綴著鉆石流蘇,里面是一把未開刃的大馬士革刀,古波斯的遺產,我在拍賣會得到了它,或許曾經屬于哪位貴族??上也荒馨阉徒o你。 ……扎魯岡,扎魯岡。 我看到遙遠的記憶朝我撲來,一個稚嫩的維多利亞,天真的女孩,在呼喚扎魯岡的名字。 扎魯岡,扎魯岡。 女孩輕聲呼喚她的名字。我要離開了,我要和我的父親一起離開這個戰亂之地,你要跟我一起走嗎? 沒有關系。我知道你的母親已經去世了,你可以跟我一起走。讓我們離開這里,去過好的生活……好的生活是什么?是每天有吃不完的面包和甜點,穿不完的裙子,他們說這是每一季的最新款,我們可以隨便選擇。扎魯岡,跟我走吧。這里不是好的地方。沒有人能在這里快樂地活下去。 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來這里。父親讓我跟著他,我就跟著他從美國來到這里。這里很吵,很吵,每天都有爆炸的聲音,就連晚上睡覺都不能安靜。我不喜歡這里,這里很殘酷。但在這個殘酷的地方有一件好事,就是遇到你……我知道你聽不懂我說話,我也聽不懂你說話,但是這不妨礙我們成為朋友。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我朝她比出一個一字,又碰了碰彼此的胸膛。你看,這里面就是我們的心臟。我的指尖抵在她rufang的一邊,心臟藏在下面,微弱地,快活地跳動著。我們對彼此而言就像心臟一樣重要。我會永遠記得你送給我的花。太神奇了,在這樣的地方還有花,你將花送給了我。扎魯岡,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我們會是永遠的朋友。 我不喜歡阿富汗,不喜歡被她們叫做戰爭的東西。我知道你也不喜歡。我們一起離開吧,扎魯岡。我們,離開,好嗎?我一字一頓地說,努力用手勢讓她明白。房間里父親在跟江明交談,而我偷偷地溜了出來,爬過陽臺,在角落的陰影處跟扎魯岡說話。我說,跟我離開,我們一起去美國,英國,或者你喜歡的任何一個國家,沒有戰爭的國家。我會把我最喜歡的東西都分享給你。扎魯岡,你送給我的花比任何東西都重要,我想,或許是因為它實在來之不易,或許是因為這是你送給我的。你知道限量嗎,限量就是只有那么多,賣完了就不會再有,是稀有的憑證,是人們爭搶的東西。你的花是限量的,全世界只有這么一朵。我收到過很多花,我有一個莊園里長滿了花,但是唯獨你的花是珍貴的。扎魯岡。 扎魯岡。 我站在海底看著她,看她飄蕩的黑發,夢境在海嘯中蕩然無存,一切矯飾都不存在。她的黑發是干枯的,是發黃的,是稀少而油膩的,是戰爭之中的頭發,神的黑山羊。她靜靜地看著我。我們無法用語言交流,我們用的是一種不為人知的方式,成年人無法理解,語言學家無法理解,唯獨我們理解。正如千萬人中,她唯獨送了我一朵花。我朝她伸出手,她卻不會再朝我伸出手。 那根手指咕嚕嚕地滾到了海底來。破碎的肢體,冰冷的肢體,森森的白骨,蒼白的皮膚。 那個詞是什么? 這是我的第一段友誼,在陰暗的角落,我小心地碰觸她的嘴唇,干燥而開裂,但是依然柔軟。就像所有探索身體的女孩一樣,我嘗試性地親吻她的嘴唇。扎魯岡也這樣做了,她怯怯地,小心翼翼地親吻我。我們嘗到唾液濕潤的味道,口腔干渴的氣息。我們不對對方抱有情欲,但抱有十足的珍重和好奇。我們探索對方的嘴唇,就像在探索宇宙本身。父親跟江明的聲音連續不斷地傳來,車輛的聲音在馬路上來來回回。我眨了眨眼睛,扎魯岡也跟著我眨了眨眼睛,那濕漉漉的黑眼鏡望著我,像望著一朵美麗的玫瑰。我小聲說,我會送你玫瑰的。我會送你紅色的,黃色的,粉色的,白色的玫瑰。跟我走吧,扎魯岡。 維多利亞。 父親叫我。我回頭應了一聲,而車輛的聲音靠近了。江明笑著走出來,他臉上依然是那副有點散漫的,懶洋洋的笑容,銀灰色的眼睛像冰涼的金屬,一頭蒼莽雪原上狡詐的白狼。他朝我伸出手,上來,嬌嬌。他看到扎魯岡,挑了一下眉,這是你的新朋友?我點了點頭,朝他伸出手。 “砰”的一聲。 像是橙子味的玻璃汽水蓋被撬開的聲音,被搖晃得過度的汽水沖了出來,“嘩啦啦”,劇烈的燃燒,轟然的爆炸,我在翁鳴中回過頭,有什么東西落到了我的臉上,濕漉漉的,猩紅的,干枯的。震動從我的舌尖傳來,如同千萬陰暗的竊竊私語,如同上帝投下的仁慈的硫磺開始融化,我的整個頭顱都開始震動。一瞬之間,我被江明一把抱住,整個人都被牢牢按在他懷里。 而扎魯岡沒能跟我一起離開。 我獲得的唯一的東西是她的一小塊殘肢,半邊被炸碎的rufang。尚未發育,枯黃而脆弱,是一塊被燒焦的破敗的皮膚。乳尖被爆炸中的鋼片削去了。這是一個小女孩瘦弱的第二性征,當它仍在人體時,尚且是孱弱的,粗糙的,鮮嫩的,但當它脫離了軀體,就變成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觸摸上去像枯萎的蝴蝶翅膀,一片見證過地獄的蝴蝶的翅膀。我撫摸著自己的rufang……在我被強制性拉開手時,我才發現我已經把自己的胸口抓得鮮血淋漓。就在那一刻。就在那一刻。我無比清晰地意識到,一切都改變了。 再后來,我有半年的記憶空白。據我的醫生說,我在那時企圖吞咽下這塊rufang的殘肢,看管我的護工不知道我是如何從眾目睽睽之中溜走并從冰柜中偷出它,當我被發現的時候,那塊冰冷的皮膚已經被我吃了一半,我的睫毛上落滿冰霜。我站在海底,對扎魯岡說,我想不起來……但是。但是,我聽見遙遠的記憶里,一個護工震悚地看著我,嘴里無法自控地喊出一個單詞—— 怪物。 神將你帶來,又將你帶走。神將女孩變成怪物。這正是神最熱衷的事情。 這與你無關,扎魯岡。我會變成現在這樣,是因為我生來就是這樣,與你無關。即便你沒有出現,沒有消失,我也依然會變成現在這樣。在遇到你之前,有很多人來靠近我,同齡人,大人,戀童癖。我傷害喜愛我的人。一個男孩為了幫我抓一只蝴蝶摔得滿身是傷,他最后獻寶地將蝴蝶攏在手心里遞給我,而我殺死了那只蝴蝶。他很傷心,但我知道,他還會再次幫我抓蝴蝶。扎魯岡,如果你還活著,也許有一天我也會這樣對你。也許永遠都不會。我是一個殘忍的小孩,我占有,我毀壞,我丟棄,我無動于衷。后來我長大了,我就成為了一個殘忍的大人。 十六歲那年,我忽然意識到我擁有了一項權力,我意識到有很多人迷戀我,他們期望我的回應,而被期望者可以肆無忌憚地實行傷害的權力。這權柄如同上帝。殘忍是我的天性,扎魯岡。在十六歲那年,江明來看望我,他給我帶來了一束金色的郁金香。在看到他的一瞬間,我忽然意識到,他是我的。我那時候并不理解愛情,但我看到他的一瞬間,他的神態并沒有變化,他只是如往常一樣過來,嘴角彎著一點笑意,眉宇之間的神色顯得平靜而柔軟,他走過來,越來越近,把我遞給我,說小公主,恭喜你升上高中。我看著他,抬起手,捧住了他的臉。江明沒有動,我踮起腳尖親吻他,但他太高了,我無法靠近他的嘴唇。江明低頭看著我,他很久沒有說話,而我就這樣仰頭凝視著他,他淡色的睫毛,在陽光下如同透明,他銀灰色的眼睛。他為我垂下頭,彎下腰,一如我所料。最后,我吻上了他的嘴唇。 我向他提出要求:我想和你zuoai。他答應了。那束郁金香被撕扯得到處都是,破碎的花瓣落在床單上,地上,浴室里。我叼著花瓣跟他接吻,被他扣住后頸窒息一般地吻過。那之后,他離開了三年,杳無音信,而我也沒有再跟他聯系過。 在愛情之前,我已經理解權力的形狀。我說過,我是殺死蝴蝶的人,我句句屬實。 ……我該走了。扎魯岡。你知道的,我不會再回來。我會為你發瘋,但我不會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