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殊笑笑，這才發覺辛夏的指尖白中透著點青，顯然已經耗盡了能量。他把旁邊一盤rou下進鍋子，看著它們在沸水中掙扎起伏，不動聲色地揚了揚眉峰。

    第五十八章 自首

    一頓飯吃得盡興與否，飯搭子很重要。

    倪殊覺得辛夏是一個很不錯的飯搭子：她不挑食，吃嘛嘛香，而且吃相也很好，挾菜舒緩，快而不急，干凈爽利。

    一桌子葷饌素食被兩人快速解決掉，銅鍋下炭火將熄，冒出零星幾點紅光。

    倪殊撂了筷子叫服務員結賬，一邊掃二維碼一邊沖辛夏道，“飯我請，故事該你講了吧?！?/br>
    辛夏爭不過他，只能悻悻地去拿搭在椅背上的大衣， “沒有證據支撐的事情倪總也樂意聽嗎？”

    倪殊抿唇，“怪不得不開心，原來又遇到一件只能心證的案子啊?！?/br>
    辛夏被人猜破心事，咬著牙沒說話，先他一步走出飯館。

    雪片從頭頂灌下來，在人世間織成一張繁亂又面目模糊的大網。辛夏看著不遠處那幢梁家三代人棲居的，仿佛被纏繞在迷霧中的六層小樓，心里忽然涌上一股巨大的悲涼，壓得她透不過氣。

    她走下店前的臺階，沖跟上來的倪殊輕聲道，“我總覺得安雅一直沒有走，自那晚后，她就留在了梁家，變成了梁家的第六個人?！?/br>
    倪殊“啊”一聲，一只手搓搓胳膊，“講故事歸講故事，別整玄學這一套，聽著怪嚇人的?！?/br>
    辛夏一笑，面色慘淡，“梁大成說他總能感覺到門外有人，而我在廁所里找眼藥水的時候，也聽到了抽屜中的異動。我一向不信鬼神的，雖然我能看到他們留下的訊息，可是這一次，我卻真切地感覺到了被困囿住的安雅的靈魂?！?/br>
    ***

    雪在窗戶上棲息了一夜，化成無數破碎細小的冰凌，像給玻璃鑲了層銀箔。

    梁母和鄒瑩一大早要去醫院給梁大成拿藥，暫時把他安置在樓下梁彥家里。梁母本想讓梁彥上來照顧老伴半天，畢竟梁大成腿腳不便，可是梁彥說自己要備課，不想折騰，故而只能作罷。

    梁大成吃了早飯就搖著輪椅來到窗邊看景：白雪如蓋，沉甸甸壓在磚塔胡同里，抹掉地磚青灰的底色。他的目光飄到小區門外，順著如白河一般的窄道一路向前，落定在遠處那扇緊閉的鐵門外。

    門口有兩道車轍印，烏青色，割破白茫茫的雪地，清晰得刺目。梁大成盯了它們片刻，忽然覺得有些眩暈，搖著輪椅離開窗臺，不敢再向外多看一眼。

    手機鬧鈴提醒他到了吃藥的時間，梁大成拿了保溫杯到廚房給自己倒水，摁了幾下發現沒水出來，才看到水桶已空了。他不得已只好去求助梁彥，來到緊閉的書房門前，聽到里面書頁翻動的聲響時，喉嚨沒來由地一緊，吞下一口唾沫。

    他拘謹地抬手敲門，還沒等到房門打開，心里已經后悔。

    梁彥的臉從門縫里露出一半，眉心鎖著，眼睛冷得像金屬。

    “沒有水了?！绷捍蟪苫位问掷锏谋乇?，嘴角動了一下，把已經擠到唇邊的那絲謙卑的笑收了回來。

    他清清嗓子，提高聲音，“我得吃藥?！?/br>
    梁彥沒有說話，擱下手里的書到廚房換水。梁大成抒出口氣，搖著輪椅準備離開，轉身那一刻，忽然瞥到墻邊衣柜里，一抹熟悉的銀灰色。

    它曾反反復復出現在他的想象中、夢境里，所以即便只露出一角，梁大成還是敏銳地辨認出了它。

    他屏住呼吸，壓下兩股上突如其來的一陣顫抖，搖著輪椅來到衣柜旁，彎腰把那樣東西從柜子里拽了出來。

    是一只弧度優美的高跟鞋，尖頭，足跟纖細，仿佛一折即斷。另一只藏在柜子深處，銀灰色的光冒出一點，像某種不知名的動物的眼睛。

    梁大成捧著那只鞋不動，后背上卻已經冷汗涔涔，濡濕了最內層的秋衣。

    “水換好了?！?/br>
    梁彥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梁大成像觸電似的猛地一顫，回頭看他，“這鞋......這鞋是誰的？鄒瑩她從不穿高跟鞋，你知道的......”他的話說得有些語無倫次，捧著鞋的手也在不受控制地顫抖，“我......我每天晚上都能聽到門外高跟鞋的聲音，是你......是你對不對......”

    梁彥臉上的表情出人意料地平靜，他拿起梁大成手里的鞋塞回柜子，然后走到書桌旁坐下，翻開書繼續備課。

    書頁的聲音被屋內的死寂放大了數倍，傳進梁大成耳中，聒噪且雜亂，像有人在用鋸子不間斷地磋磨他的耳膜。

    他目光散亂，一顆心卻突突跳個不停，無處安放，不知所措。

    過了片刻，他轉頭看向梁彥，聲音如死水般從嗓子眼兒里滲出來，“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梁彥依然盯著下方的教案，聲音平頓地回應他，“知道什么？”

    梁大成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一下，渾身一抖，血液沖上頭頂，“你別裝了，你這些年這么對我，難道是沒有緣由的？”

    梁彥回頭看自己面容扭曲的父親，嘴角浸上一抹極淡的笑，“你當年在警察面前不也裝得像個人嗎？”

    這話像一個驚雷，在梁大成心里炸出一片火海，灼心蝕骨，可驚痛過后，他心底只剩下一層厚厚的余灰，順著骨血散開，包裹住他枯朽的神經。

    “你終于說出來了，憋了這么多年，你終于說出來了，”他幽幽笑著，撥動輪椅朝屋外滑去，“這樣也好，以后咱們父子之間就不用互相猜忌了，我也不用再在你面前小心翼翼夾著尾巴做人了。你報警抓我也好，從此不再和我往來也好，總之，總之這輩子，咱倆的父子緣分算是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