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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腳步微妙地在門口頓了頓,她若無其事地走進來,伸腳撥開電鉆精:“閉嘴,滾開?!?/br> 她的相貌著實不壞,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面對美麗的異性,人們本能想端著,男人趕緊歸置五官,打算體面地沖她笑一下,不料牙還沒露出來,腦袋先被對方一把薅了過去。 別看這位美人手不大,手心卻布滿了勞動人民的粗繭,手勁大得驚人,差點把他腦袋擰下來。 “沒腦子的蠢貨?!泵廊司局念^發,對著男人空蕩蕩的腦袋檢查了一遍,撂下一句“等著”,又步履匆忙地出去了。 男人呆呆地頂著一頭亂發,人醒了,魂還懵著。 方才的女人不算老,但也絕對不是青春少女了。 他瞥了一眼,就注意到她憔悴的形容、粗糙的手、變形的關節、破破爛爛的衣服。她的形容、氣味,甚至走路姿勢,都昭示著她過得很窘迫,長期從事重體力勞動??墒菨饷艿拈L發、整齊漂亮的牙,好像又在證明她營養充足。 除此以外,她還有一張輪廓柔和的小尖臉——下頜骨狹窄,咬肌不發達,這意味著她平時吃的東西容易咀嚼。 好多矛盾信息,以及—— “她是我什么人?” 顯然,他們關系很近,因為她的動作早突破了社交距離,但不親密,也沒有男女之間的曖昧。 她在門口對上他目光的瞬間回避了一下,有點微妙,仿佛厭惡他,又仿佛隱約帶著點愧疚。 就像已經給大郎熬好了藥的潘金蓮。 “不會吧?”他更迷惑了,因為自覺還算識趣,“人端茶他滾蛋、收綠帽好聚好散”,這點起碼的禮貌他還是懂的,怎至于討人嫌到這種地步? 那么是爭遺產貌合神離的兄妹? 也不像…… 忽然,他想起另外一種可能。 不會是父女吧?! 有……有點合理! 他一睜眼就感覺心慌氣短肌rou無力,可不就是老邁年高? 不孝子見他心虛,沒準是正在腹誹他老不死。 他這會兒腦殼空得像氣球,八成就是因為阿爾茲海默! “我已經這么老了?一輩子都快過完了?”他愣了愣,隨后心里涌起巨大的驚喜。 “真的假的?” 年老癡呆,壽終正寢,簡直浪漫。 寒來暑往過一生,先變回個沒記性的孩子,再變回沒牽掛的嬰兒,別人離世只還皮囊,他可以把靈魂一起卸下……唯一的缺點就是有點拖累子女,因此他決定趁這會兒明白,趕緊自己滾蛋。 幸福來得太快,他立刻就要掙扎起來出發走四方,誰知才一伸手,笑容就消失了。 “嘖,”他盯著自己的手觀察片刻,心說,“就知道這種好事落不到我頭上?!?/br> 那只手雖然臟得活像打了三層馬賽克,但還是能看出細皮嫩rou來,不是老人的手。 剛支棱起來的脊梁骨沒精打采地塌了回去,“電鉆精”湊了過來:“烏鴉?!?/br> 他尋思:“烏鴉”是在叫我? 方才視角有點嚇人,這會兒他坐起來了,才看清“電鉆精”只是個小男孩。 男孩拖著鼻涕、光著脊梁,身上只穿了一條破破爛爛的大褲衩,看著可能有六七歲……說不好,這崽實在太胖了,小小一個人,都被肥rou擠變形了。 “你突然就病了,我們都嚇死啦,”小男孩扒著床沿看著他,“主人來回跑了三趟來看你呢,還罵了嬤嬤。烏鴉,你好點了嗎?” 烏鴉——因為實在想不起自己叫什么,男人姑且認下了這個吉利的花名——感覺孩子嘴里的稱呼都一股封建土腥味。 “嗯?!睘貘f說到這,忽然覺得語言也很陌生。 不知為什么,他覺得這不是他的母語,但他不光能聽懂,還能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烏鴉頓了頓,不動聲色地說:“我一聽你叫我,趕快就醒了?!?/br> 小胖墩沒回答,張大了嘴瞪著他,好像聽見了狗吠人言。 烏鴉:“……” 他說了什么不該說的? 烏鴉想摸摸小孩頭緩解尷尬,一伸手又看見指甲縫里的泥,忍不住嘆了口氣:“有水嗎?” 胖墩——嘴還沒閉上——木然地抬手一指,烏鴉順著孩子手指的方向,看見墻角戳著一根孤零零的水管,銹跡斑斑的,歪脖子的水龍頭對著地上黑黢黢的下水口。 烏鴉:“……” 無水池設計,還挺時髦。 水壓有點小,水質居然還不錯,旁邊墻上掛著個變了形的不銹鋼杯,似乎在暗示這水能喝。烏鴉慢吞吞地扶墻站起來,洗干凈手,接了一杯嘗了嘗,沒什么異味,于是靠在水管邊小口喝。 直到這時,小胖墩才回過神來:“你、你跟我說話嗎?” 烏鴉:“啊,不然呢?” 胖墩震驚:“你以前好久好久……好幾天才會說一句,也不說這么長的話!” 烏鴉聽說,比孩子還震驚:我?這么酷? 他灌了口涼水壓驚,隨后意識到自己崩人設了,幸好只有個學齡前兒童聽見。 他開始胡言亂語:“唉,是啊,我真的不喜歡說話,但是現在頭好暈,脹氣……看出我頭比平時大了兩圈嗎?對吧,所以要通過嘴把里面的氣排出來?!?/br> 以小胖墩那幼兒園在讀的文化水平,果然分不清腸子和腦子,聽得一愣一愣的。 烏鴉裝模作樣地按太陽xue:“病到腦子了,我要變傻了……” 胖墩:“你本來就是傻子呀!” 烏鴉:“……” 好孩子,嘴真甜。 胖墩觀察了他一會兒,緊張起來:“烏鴉哥,你不會摔倒的時候撞壞頭,不傻了吧?” 烏鴉也緊張了:“怎么,你們……咱們這當傻子很有前途嗎?” “對啊,你不傻怎么能賣那么高價!”胖墩發愁,“客人定金都交了,過幾天結完尾款就要把你帶走了,要是買回去發現你又不傻了,這可怎么辦?” 烏鴉再一次被孩子話里的信息量震驚:這里頭還有買賣人口的事?! 可是一個臭烘烘、腦子還不好使的老爺們兒,賣點是啥?腎? 烏鴉問:“昂貴的我賣多少錢?哪的冤……客人給的定金?” “不知道,我也沒見過客人,但主人說,”小胖墩翹起蘭花指,吊起嗓子,拿腔拿調地學道,“我們烏鴉是罕見的黑毛黑眼,看他的個子多么大,臉版多么正,還是個安靜乖巧的傻子,品相再好也沒有了。要是在地面上,他能值一輛車錢,低于三萬塊我們不談的?!?/br> 烏鴉嘆為觀止:“威武!” 胖墩嚴肅地叮囑:“所以你不能生病,不能死哦?!?/br> “我盡量,”烏鴉眨眨眼,故意放輕聲音,自言自語似的,“可是真奇怪,好好的,我怎么會生病呢?” 胖墩立刻手舞足蹈,連比劃再解說,烏鴉從孩子顛三倒四的描述中提煉出了大概場景——他頭一天就不對勁,半夜開始吐,吃什么吐什么,今天一站起來,忽然就仰面厥了過去,頭暈可能就是碰瓷大地時候磕的。 前半段有點像食物中毒,后半段就有點詭異了,聽說過摔寸勁兒一下摔死的,沒聽說過什么姿勢能把腦子一鍵格式化。 胖墩:“主人也不知道你怎么了,讓你先在醫院住著觀察幾天?!?/br> 烏鴉:“……” 他看了看歪脖子水龍頭,又看了看斑駁矮小的墻,緩緩抽了口氣,鼻子里涌進了一股新鮮的下水道味。 “這里是醫院?” 不是集中營? 胖墩:“對呀!” 烏鴉忍著目眩,靠墻緩了半天,等攢夠力氣,他就抬腳往小屋門口走去。 “好家伙,”他站在門口環顧周遭,心想,“還不如集中營?!?/br> 原來“天黑”不是因為夜晚,這里就是一個不見天日的地下空間,難怪到處都是下水道味。 小屋門沒鎖,大概是因為沒必要。這里被監獄似的大高墻包圍著,門口只有一條窄道,大約二三十米長,兩頭都鎖著。小屋墻上有幾排油漆刷的鬼畫符,疑似文字——他一個也不認識。 好消息,除了智障,他可能還是文盲。 目光越不過高墻,烏鴉不知道墻外有什么,凝神就聽見車聲、音樂聲和叫罵聲……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絮絮的,和地下城的燈光一樣晦暗模糊。 什么病人會被囚禁起來?精神??? 小胖墩跟過來拽了拽他:“烏鴉,你不要亂走了,還是快回去躺著吧。嬤嬤去找主人了,馬上就回來?!?/br> 烏鴉凝視著眼前的高墻,輕聲問:“主人是什么人?” “主人是查爾斯先生,查爾斯先生是偉大的哈波克拉特斯人!” 烏鴉:“……” 哈……哈什么? 哈利波特斯拉? “那嬤嬤呢?嬤嬤又是什么人?” “人?”胖墩疑惑地一歪頭,“嬤嬤不是人,是漿果?!?/br> 烏鴉一腦門問號:這又是哪門子黑話? 胖墩看了看他,老氣橫秋地點點頭:“看來你真是頭脹才話多的,不是不傻了,那我就放心了?!?/br> 烏鴉:“……” 謝謝你哦。 “你是不是總看到嬤嬤和主人在一起,就以為她也是人呀?”靠譜的小朋友就掰開揉碎地給大傻子講,“不是的哦,其實嬤嬤跟我們一樣,都是漿果,但是她比較厲害,她是種母,管著我們,我們都是她生的!” 烏鴉:“你是說,她是你mama?” “什么呀,不是‘馬’,她是嬤嬤,嬤——嬤?!?/br> 烏鴉微微一挑眉。 在他們說的語言里,肯定有“媽”這個詞,不然他不會在想表達“母親”的時候脫口而出。但小孩好像不明白“生了我的女性”就是“ma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