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
襄臺是只有國君和少數幾個隨從大夫才能上去的場所,其余的儀仗隊伍和大夫們都留在臺下,列在其他國家隊伍之側。 公冶長作為鄭伯的禮贊官,立于鄭伯身后,他自然也見到了劉樞緩步而上的情景,這恐怕是他一生也無法忘卻的一段記憶。 只見連綿幾日的細雨稍歇,天邊的云層中透出金橘色的日光,漢王一下馬車,鄭國的禮儀官便奔下高臺去迎接。她沿著土黃色的夯土臺拾級而上,步態端莊又不失一種松弛感,與那些古板謹慎的國君全然不同。 走得近了,公冶長得以看清漢王樞的樣子:丹鳳目,懸膽鼻,英眉朗面。墨色的王袍上交雜著赤色的夔龍紋,腰間一柄長劍,垂一排玉組,頭上一頂蟠螭紋鏤空金冠,熠熠生輝。 公冶長從沒見過能將黑袍金冠穿的如此好看、如此有氣勢的人。這樣的女人,任誰見了第一面都會被震懾的。 這才是高懸于漢國上空的太陽。 公冶長自詡清逸之士,眼高于頂,全鄭國什么樣的王庭勛貴沒有見過?哪怕這幾日又見了許多天下名流、國君將相,也不能使他為奇,唯獨漢王樞,于七國君王中,給他獨一份的感觀。 漢王樞抵達臺上,與齊、鄭、申、陳、蔡、魯各國國君見禮,六國國君也以平禮回之,隨后在禮官的引導下各自就坐。 劉樞年紀雖輕,卻只帶三名大夫上來,可見其底氣十足。襄臺上置祭壇、帷幔、旗幟、桌案,七國國君圍合而坐。鄭伯姒好作為東道主,先站起來發出第一道外交辭令: 日中則移,月滿而虧,天下之勢,唯此公商,孤有旨酒,嘉賓式燕! 既然是正式場合的外交辭令,規格如此之高,就不可能用大白話來說了,而是要引經據典,駢四儷六,這是作為國君與貴族必備的禮儀技能。 鄭伯這么一說完,身后的禮贊官公冶長立馬就明白了國君的意思,意思其實很簡單,就是要向各國表示歡迎光臨,于是他朝臺下高聲宣道: 鄭樂府,奏《嘉賓》之樂! 這也是國君們舉行會議時必備的一個環節:詩而和之! 既然是《詩》,那便是要唱出來的,臺下早坐著各國的樂府團隊,都是各個國君自己帶來的。鄭國的樂師們聽到禮贊官的命令,便很默契的開始吹吹打打起來。 一時* 間,編鐘與石磬同鳴,謳者與舞伎同起: 敦彼行葦,牛羊勿履。方苞方體,維葉泥泥。戚戚兄女,莫遠具爾?;蛩林?,或授之幾; 肆筵設席,授幾有御?;颢I或酢,洗爵奠斝。醓醢以薦,或燔或炙。嘉肴脾臄,或歌或咢 (【注】引用自《詩經middot;行葦》) 謳者們連唱四闋,樂曲歡快,這是一首熱烈歡迎賓朋的詩歌,順便表達了兄弟姐妹團結一心的美好祈愿。 一曲奏畢,大家都很滿意,尤其齊王于最滿意,她欣然瞧了鄭伯一眼,夸他上道。 以齊王為首的各國國君輪流發表了幾句夸贊和感謝的句子,也是各自旁征博引,口吐錦繡。 各位國君即使平時在自己的宮闈里玩樂無度,但是到了這正式盟會的場合里,誰也不落下風,表面文章做的一個比一個好。 國君與文人不同,他們從小學習的一切詩詞歌賦,都是為了日后政治的功能。作為國家的代表,他們在集體盟會時要能即興賦詩,出口成章,拉近與賓客的關系,不能只會喊彩,彩,彩和妙,妙,妙。 等國君們都彬彬有禮的贊謝一輪,隨后鄭伯適時提樽,邀各位共飲一杯。至此,便是完成了第一輪的外交辭令,在天下公認的禮儀中,以上過程叫做詩賦外交。 這樣的外交方式,雖然非常繁復累贅,但是用詩賦作為外交辭令,對于一些不便明講的事,就可以采取暗示,針對敏感的問題,就可以作彈性解釋,婉轉而又微妙; 國君與外交官們用吟誦詩賦的形式來闡述自己的思想和態度,或頌揚或恐嚇,或友好或嘲諷,或請求或承諾,或逢迎或拒絕即使不合雙方之意,也不會撕破臉,傷了國君面子,大家依然可以言笑晏晏,氣氛融洽,進退有度。 這在外交中非常重要,能夠為談判創造模糊的空間,一切實用的、冰冷的外交算計都暗藏在這些溫文爾雅的吟誦聲中了。 等鄭伯姒好坐下了,漢王樞自然而然站了起來,為表失期歉意,她理應在東道主做完開場白之后向大家交代一番。在商談正事的盟會中,這種禮節性的道歉最好越早做越好,如果太晚,處境將比較尷尬。 所以她切入的時機非常合適。 劉樞站起來的時候,其他人的目光就不約而同集中到她的身上了,大家都想看看,這位傳說中無能暴戾,踐祚二十三年還未親政的女王究竟是個什么角色。 劉樞清晰又富有感情的語調在高臺上擴散開來: 鴻雁于飛,肅肅其羽。之子于盟,失路于野,念茲在茲,罪咎何尤! 她講完,身后的酈壬臣也明白了她的意思。沒錯,漢國此次的禮贊官,劉樞選酈壬臣來做。 酈壬臣敏捷地體會出了劉樞想表達的意思,這話是說: 秋天的冷雨氣候實在惡劣啊,連南飛的鴻雁都在艱難抖動翅膀,我們非常樂意來參加此次盟會,但實在不小心耽誤了路程,心中憂愁萬分,對于自己的過失,一直在反思和懊悔,希望得到長者的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