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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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今鸞抬起眼,淚中帶笑,最終違心點了點頭,淚水一同落下去: “嗯,來世,沈十一和顧九,一起看錢塘江潮?!?/br> 騙了他那么多回,再多騙一回,他也不會怪她的罷。 “那我,一定,給你燒一生一世的香火?!?/br> 顧昔潮眼瞼沉重,睜不開眼,揚唇微微一笑。 他從未對她食言,最后只這一次食言,她不會怪他的罷。 “我為你,燒一生一世的香火……” 他低語喃喃,聲音一點一點沉了下去,氣息消散如煙。 沈今鸞抱著他,一絲不松手,感到環著她的那一雙勁臂松開來,無力地倒下去。 明明一刻前還是溫熱的身體,現在逐漸變得僵硬,冰冷。 方才隆重的拜天地仿佛只是一場夢境。 她和他的一生一世,也太過短暫。 天地之間,再沒有一絲氣息。 唯有落花雨絲,連綿不絕。 細雨漸漸停了,連天戰火也已退去,刺荊嶺一片寂靜。遠處黑黢黢的山坡里隱有火光亮起。 “將軍!……” 遠處的坡頂上,駱雄帶著一隊人馬俯沖下來,奔至谷底,跪倒在荊棘叢中,泣不成聲。 “將軍,北狄軍死傷無數,已全退去極北之地。刺荊嶺和云州都是我們的了?!?/br> “將軍啊……” 顧昔潮麾下的親兵,還有代寰兩州的精銳,一隊隊人馬紛涌而至,朝著荊棘中孤孑的人影叩首,如山巒綿延起伏。 刺荊嶺之間,萬人齊聲跪下,浩浩蕩蕩,震徹天地。 一片哀嚎聲里,沈今鸞一動不動,如若未聞。 眼尾滾落淚珠,一滴一滴砸在男人殘破的甲胄上,泅濕了他的血跡。 她自顧自地道: “顧郎,你知道嗎?其實,你有部下,也有戰友和朋友。你一直在保護他們,他們也都想拼了命地來救你?!?/br> “從此,你其實不再是孤身一人了?!?/br> “如今,云州已定,沈氏平反,你我心愿已了,不如同去江南,再聽一回潮聲?” “我想知道,錢塘潮水是不是真的和你當年說的那樣,聲動天地,如同千軍萬馬……” “八月十五聽潮聲,等到冬天下雪了,在湖邊圍爐煮茶,紅泥醅新酒……我愛喝,你可不許攔我……” 她為他攏了攏散落的鬢發,輕笑道: “無論顧九去哪里,沈十一就去哪里。我還想為夫君香熏衣裳,束發戴冠……” 她柔聲細語,耳鬢廝磨。 許久,身后傳來一聲嘆息。 趙羨的道袍在眼前飛揚,也同其他人一道倒伏下去,跪拜顧昔潮的遺體前。 他的聲音蘊含無限的悲哀,輕輕地對她道: “貴人,將軍已經走了……” 他跟著她在刺荊嶺召來數萬冤魂,目睹一切,一直沒忍心說出口。 她趕到之時,顧將軍其實已然戰死。 不是活人,而是一具魂魄散盡的尸體,以驚世駭俗的意志力強撐著,只為見她最后一面。 可他怎么忍心告訴她。 這一縷孤魂柔弱如霧,卻有一身強悍的決然。 和煦的春風里,滿山的春山桃已然落盡。 沈今鸞怔了一怔,神思恍惚,抱著懷中的男人還是沒有放下。 她晝夜疾奔,看到他的時候,他已是滿身箭矢,血rou模糊。 她怎會沒想到他已在彌留之際。 一向清醒理智的沈家十一娘,自欺欺人,只是想要留住一個人。 這一生,如長夜踽踽獨行,她從此有了可以相伴一生的一個人。 卻又轉瞬失去。 春雨如絲如縷,淅淅瀝瀝,又浩浩蕩蕩,聲響如悲鳴輪轉。 “你可別忘了,我和你有紅線相牽,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你?!?/br> 像是耀武揚威一般地,她揚了揚手腕,那一縷明媚的紅線在她的淚眼間閃動。 下一瞬,纏繞在男人手腕的紅線緩緩脫落,斷裂開去。 沈今鸞攥緊了紅線,閉了閉眼,喃喃: “就算你死了,我也會在忘川邊一直等你,一百年,一萬年。你不來,我不走……” “顧九不能食言,不能對沈十一說話不算數……” 難道她召來萬千魂魄,最終不過是親見他的死亡嗎? 不是這樣的。她不會讓他走的。 只要她的魂魄還沒灰飛煙滅,就還沒有結束。 他溫熱的氣息仿佛還在拂過她的眼睫,臨終殷切的祈盼好像還在耳邊縈繞。 沈今鸞回眸,望向身旁安詳蒼白的男人,身影在明媚的光下朦朧如夢。 近在眼前,可望,卻難以觸及。 她的視線逐漸模糊,仰望雨霽后的晨曦,唇角帶著羞怯又大膽的虛幻笑意。 像是十歲時少女初見少年的歡喜。 沈今鸞擁抱著顧昔潮,魂魄也在將滅的犀角燭火里漸漸淡去,消散。 刺荊嶺四野,寂靜如死,荒涼如死。 …… 大雨后的刺荊嶺,陰云久久未散。 另一支隴山衛殲滅殘余的北狄軍,趕至荊棘叢林之時,天已大亮了。 隊伍里一直被人押著的賀毅悄悄斂起衣袍,遮住地上一雙燃盡的殘燭。 他認出來,那是犀角蠟燭。 “找到了,這一副麒麟甲是……” 一陣急促的兵甲聲傳來,荊棘叢中泥水飛濺。 一名隴山衛的士兵將拾起的半片麒麟紋的鎧甲遞上去。 “陛下,顧將軍怕是已經……” 高頭大馬之上,一只鑲繡山河蟠龍的袖口接過鐵甲: “詭計多端?;钜娙?,死要見尸?!?/br> 天子親衛知帝王疑心深重,隨之轉向底下的賀三郎: “你帶著我們在此地團團轉,你說的賀三郎,究竟在何處?” 賀毅面不改色,嗤笑一聲,凜然道: “顧將軍既已戰死,賀三郎追隨他,怎么獨活?” 一聲沉沉的低笑傳來,漫不經心地道: “賀三郎,你以為朕蠢到看不出你和你姑母合謀,在蒙騙朕?” 見早已被天子識破,賀毅瞳孔猛縮,咬緊牙關道: “我就是賀三郎,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但是陛下別忘了,我是北疆軍中校尉,北疆軍真相大白天下,我已非叛軍!” 賀三郎不屈地抬首,目光一一搜啊過身旁圍著的隴山衛將士,道: “那么多將士們看著呢,陛下難道要殺害忠軍之后,讓將士們寒心嗎?!” 十一娘臨去前,沒有忘記交給他這一道保命符。 她對帝王心術了然指掌,料定元泓不會對他動手,將話術一字一句地教給過他。 賀毅此言一出,隴山衛將士心思各異,目光復雜,竊竊私語。 事出無名,光憑這一條欲加之罪要取一個剛平反的少年軍士性命,確實有失偏頗。 馬上那道目光,始終若有若無地定在賀毅身上,幾分陰惻惻,幾分舉重若輕。 “賀三郎,你比朕想的要聰明。只可惜,有一件事,你一直弄錯了?!?/br> 男人縱身下馬,名貴的雪貂大氅淌過泥濘的荊棘叢,一步一步行至賀毅跟前。 他微微俯首,猛地伸手拗過少年的手腕。 劇痛之下,賀毅想要起身,卻已被天子親衛牢牢押住,摁進了泥水里。 男人居高臨下,撣去袖口濺了泥的金線,淡淡地道: “朕要找的,從來不是賀三郎?!?/br> “朕不過是要通過他,找回朕的皇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