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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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陣長久的沉默。 月色凄白,顧昔潮目光低垂,凝視著那一角透白的衣裙掠過眼底。 最后,只平淡地道: “她不會嫁我?!?/br> 一旦出了京都,顧家九郎不再是天之驕子,他身負昔年秘事,如履薄冰,如臨深淵,因此那位高門貴女拒婚,不愿跟他來到北疆,與他同甘共苦,也是情理之中。 以他心高氣傲的為人,定是一早言明在先,之后自然也不會強求別人。 所以他,那么多年來都不曾娶妻,孑然一身。 為了十五年前的舊案,為了不見蹤跡的尸骨,他一意孤行,甘愿背棄所有。 沈今鸞咬了咬唇,從深陷的恍惑之中回過神來,忽然明白,為何元泓竟然由著顧昔潮如此出格。 元泓帝王心術,真是一場好謀算。 暗地里放任了顧昔潮去往北疆,蟄伏十年二十年奪回云州。若是成了,公之于眾,便是帝王明君,一朝功業,千秋傳頌。 若是不成,世人只會怪在顧昔潮一人頭上,史筆如刀,罵他自不量力。 這一場謀算,事關北疆,便是事關她沈氏,而她竟然一直被蒙在鼓里年。 沈今鸞憤然難耐,忍不住出口道: “這一切,為何從來不告訴我?” 見顧昔潮無言,她既是酸澀又是憤慨,提高了聲量,字字質問道: “你和我一樣,明明都在做同一件事。你,為何從不告訴我?” “你從來知道我有多在意這件事,你卻從來不說!” “有何意義?”顧昔潮看著她,唇角一動,冷聲道,“你視我仇深似海,從無信任,告訴你,不過平添疑心?!?/br> 不過阿伊勃的一句“三具尸骨”,他和她又互相算計了一場,難以真心相交。經年累月的仇恨,如何輕易釋懷? 下一句,顧昔潮聲音更沉,像是從喉底發出: “而我,在北疆十年一無所獲,就算如實相告又能如何?讓你空歡喜一場,好讓你更恨一些么?” 無人愿意舊事重提,扒開血淋淋的傷口。 十年滄海桑田。顧昔潮的一切都歷經大變。 他與羌人的關系,他在北疆的布局,他大變的境遇,他隱秘的心上人。他的所有計劃,過去將來,從來不會向她和盤托出。 沈卿鸞神色端嚴起來: “顧昔潮,我知你秘密太多,也不奢求你事事坦誠。但是,依你我之約,凡有關我父兄之事,今后無論何事都要一五一十地告之于我?!?/br> 顧昔潮轉過頭,看了她好一會兒,濃黑的眉眼緩緩舒展開來。 不要粉飾太平的謊言,只要鮮血淋漓的真相。她還是她,好像還是很久很久以前。 他不動聲色地盯著她,無不嘲弄地道: “你從未信過我。你我之約,還如何作數?” 沈今鸞拂袖道: “我說過,你我之約,作不作數,由不得你。我一日未說終止,便一日要踐行?!?/br> “顧大將軍一言九鼎,不會要對我食言罷?” 顧昔潮微微一怔,唇角揚起,低頭笑了笑。再抬眸時,他目中恢復了冷肅自持: “我也說過,你我約定既然照舊,你也得按照我的規矩來?!?/br> “你這次又有什么規矩?” 沈今鸞沒好氣地道。 她實在猜不透他的心思,以為他要有提什么條件,轉身望去,卻見他取出了火折子,又將案上的燭臺點燃起來。 燭火一亮,他卻一刻不停,又轉身進了內室。 房內無人,沈今鸞好奇地飄過去。 虛無的魂魄越來越靠近燭火的時候,她竟看到對面的白壁上,漸漸出現了一道纖巧的影子。 她一動,影子也動。她一晃,影子也晃。 待她收回目光,雙手自袖中緩緩地伸出來,照在燭火之下,竟能看到青藍的經脈,柔嫩的肌膚,粉白的指甲,如同新生的rou身。 那一寸雪白的袖口拂動,微微沾上了燭焰邊緣。 “啊……”她的指尖剎那感受到灼燒的痛意,慌忙收了回去。 這才發覺她的身體在那燭火之下不再是一縷煙氣。 她不僅有了顏色,也有了知覺。 沈今鸞一陣恍惚,不禁在燭火下來回細細地端詳自己的魂體,翻來覆去地瞧,怎么都看不夠似的。 “咳咳——” 忽聞一聲輕輕的咳嗽。 她看得出神,竟然連顧昔潮已去而折返都未發覺。 待他出聲,她才發覺,驚嚇得倏然跳開,燭火一滅,白壁上的影子也消失了一息。 “我死時衣衫不整。非禮勿視……”她的魂魄重新陷入黑暗,小聲地道。 方才,沈今鸞在燭火里看到了自己死時的模樣。 這一身死時穿的素白里衣,像是被印刻在她魂魄上。上面血跡怎么都擦不去,甚至還有幾道隱隱的焦痕。 大魏的皇后娘娘,艷絕后宮,昔日都著霓裳新衣,姿容華貴無雙,令人不敢逼視。死的時候,卻只有一身素衣。 她一向愛體面,之前魂魄顏色全無,她也無心計較??纱藭r燭火如天光,已是一覽無余。 在顧昔潮面前,沈今鸞窘迫異常,退去室內最陰暗的角落里,沉悶地不再說話。 幸好男人不曾走近,始終在遠處低垂著眼,一眼都不曾看她。 沈今鸞這才發現,他一手拿著一個銅盆,一手攥著一件什么東西。她還沒看清那是什么,卻見他已在銅盆里燃起了火,將那件東西扔了進去。 “請娘娘去里間?!彼Z氣平淡。 沈今鸞不明就里,按他說的飄過去臥榻那一側的帷幄之后。 顧昔潮目光沉靜,凝視著銅盆里火苗劇烈地搖動?;鸸庥持懖慌d的面上,像是起了粼粼水波,倒顯得他凝結的神色有幾分呆滯的。 方才,犀角所燒的燭火照耀之下,他看到她倚在案角。寬大纖薄的襟口散開來,隱隱露出修長的肩頸,飽滿的輪廓。 清冷的膚色在月光下不再透明,而是被火光映得微紅,猶帶艷色。 宛如活生生在眼前。 他移開目光,復又閉上了眼。 雪白袖口那片血污刺他的目,驚他的心,在腦海里揮之不去。 她死的時候,身上只有一件單薄的中衣。 濃黑的夜色里,火苗不斷上竄,在他的面上明滅不定。顧昔潮五指握起來,指骨掐得泛白。 “你在做什么?”垂簾那一頭的她探出頭來,聲色猶疑。 還是和從前一樣,真是一刻也坐不住。 顧昔潮穩了穩神,撥動火中的衣料,溫聲道: “我,燒件新衣給你?!?/br> 沈今鸞呆愣在原地。 她死了這么多年來,從來沒有人給她燒過東西。 而顧昔潮竟然說要給她燒新衣。 懵怔之余,沈今鸞心中五味雜陳,一想到讓顧昔潮這個煞神給她燒衣服,還是覺得太過怪異,猶猶豫豫地道: “你怎么突然這么好心?” 顧昔潮的聲音有幾分嚴肅: “你既脫離紙人,雖只我一人能見,但我是外臣,皇后娘娘金枝玉葉,只著中衣,于禮不合?!?/br> 沈今鸞無語凝噎。 沒想到,顧昔潮這次要給她提的規矩,是要燒一件新衣。 雖然顧昔潮放逐北疆那么多年,當年大儒所授的“禮義”二字還是刻在骨子里。 現在說得倒是冠冕堂皇,可方才死死握著她手腕不放的人又是誰? 銅盆“噗”竄起了一簇簇殷紅的火苗,雪白的錦緞在火光中扭動幾下,一寸一寸燒成灰燼,最后焦紅成塊,化作幾縷塵煙散去,無影無蹤。 簾幕的另一頭,她卻漸漸地沒聲了。 顧昔潮起身,又點燃案上的燈燭,舉起燭臺朝垂簾走去,可以看到朦朦朧朧的垂簾后面,映出一小點綽約的影子。 那身影仿佛不再是虛空,只要他伸手,便能觸及。 他卻停住腳步,挪開目光不再看。良久,見她遲遲未有回音,他不禁忐忑問道: “我沒燒對么?” 話音剛落,垂簾被風撩開一道縫隙,眼前出現一角翩躚的裙裾,色如月華,形若開蓮。 踏著虛虛燭影,款步而來。 顧昔潮抬首望去。 目光一滯,心跳也一滯。 “沈十一?!?/br> 他薄唇微動,無聲喚她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