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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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都面無表情,架在他頸上的刀微微發顫: “我問你,北狄人怎會無緣無故知道逃兵?事關羌族存亡生死,當時在場我那些族人肯定不會透露半個字?!?/br> “泄密的,沒有別人,只有……只有你!” 邑都說著說著突然怒吼起來,聲音喑啞,滿眼盡是憤恨: “顧九,我曾敬你是條鐵骨錚錚的漢子,沒想到你耍得一手好計謀,要逼死我們首領?!?/br> 顧昔潮嘆道: “邑都,我以為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阿密當拿命救下來的族人,竟然如此愚不可及?!?/br> “你就算在此地殺了我,情勢不會有絲毫改變。我的人照樣會砍下阿密當的頭顱,送去牙帳換取我要的尸骨。羌族,依舊需要依附大魏,你殺了我,又置你余下的族人于何地?” 邑都笑了笑,森然的面容模糊在刀割一般的寒風里。 “我知你一點不怕死,所以,我不是沖你來的?!?/br> 他揚手,指了指不遠處,熱鬧的王帳中央,那一處巨大篝火之中。 顧昔潮順著他的視線望去。 手里的桃花枝掉落在地,他覆滿霜雪的手剎那間握上了刀柄。 他的面上方才因折花流露出的少許溫柔,已漸次化作寒冰般的冷肅。 那篝火的焰光里,方才落了單的嫁衣紙人已被捆在一根粗壯的木樁上。 底下熊熊烈火往上竄起,時有拂過紙人艷紅色的裙擺,化作他眼里猩紅的血色。 “我說過,你這樣的人,是不能有軟肋的?!?/br> 邑都笑得嘲諷又猙獰: “一旦有了軟肋,就是自尋死路?!?/br> 第34章 夢耶 風雪瀟瀟, 顧昔潮的容色太過平靜。 平靜得像是暴風雨來臨前一片死寂的水面。 他只是信步朝著那篝火走去。任由邑都身后的羌人武士卸下他的腰刀和身上武器。任由架在他頸上的刀劃出一道血口子。 邑都不敢松開刀,也只得跟著他走向篝火,一面握緊了拳頭, 質問道: “你退兵,放過首領,我會帶族人避退雪山北面,從此和大魏北狄兩不干涉!” “無可能?!鳖櫸舫蹦坎恍币? 邊走邊道。 “你不肯?……”邑都從箭囊里抽出一支箭, 箭鏃上包了浸了滾油的絹布, 在火杖上一烤便燃起了火。 他威脅道: “馬上,烈火就會把你最寶貝的紙人就燒成灰燼了?!?/br> 顧昔潮連一寸目光都未曾分予他, 只是底下腳步不停: “不過一個紙人,你燒了又如何?我大不了再做一個,還是你覺得, 我會在意這么一個紙人?” 邑都冷笑一聲, 道: “你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在岐山部我都看到了,你寧肯自己負傷也要帶護著她?!?/br> “你不是把她當作最心愛的娘子嗎?” 顧昔潮冷冷看他一眼, 眉宇之間盡是無謂的淡漠, 反笑道: “娘子?早就死了?!?/br> “你!……”邑都已是惱羞成怒, 突然張弓搭箭, 迅雷不及掩耳之時, 已一箭射向木樁。 燃著火的箭劃破空中,箭頭直直插-入底下的木樁,彌漫的煙氣拂過紙人的手臂。 “呲——”紙人里的沈今鸞輕嘶一聲。 只這一聲, 顧昔潮在這時陡然止住了步伐,攥在袖口的手指一下子握緊。 他猛地回頭, 看著邑都一字一句道: “打一場。我贏了,你便放下她?!?/br> “看來,我賭對了?!币囟继鹗?,手背拂開唇須上的汗,“我和你打!如果我贏了,你答應放過首領,放過我們羌族?” “不能?!鳖櫸舫辈粍勇暽?,看著他木然地道,“因為你贏不了?!?/br> 邑都走向顧昔潮,緩緩拔出佩刀,刀身在掌心來回翻動,狠狠地道: “你的口氣,還真不小?!?/br> 顧昔潮沒有拔刀,走到一旁,靴尖一挑,挑起了雪地上一根纖弱的蘆葦,握在手中,只微微撣去了葦花上的積雪。 “開始吧?!?/br> 竟只是以葦草應戰。 一旁的羌人戰士目瞪口呆,邑都氣笑了,躬身擺開陣勢,雙手共持刀柄,迅猛如龍,劈頭蓋臉朝顧昔潮砍去。 顧昔潮欺身避開,蘆葦一勾一橫,蕩開一陣疾風。邑都持刀防守,連連閃避之后,又追擊上前,刀光閃作白影片片。 數個回合之后,顧昔潮手中蘆葦的葦花掉落大半,邑都氣喘如牛,攻勢漸漸慢下來,力不從心,豆大的汗珠從他額巾間滾落。 顧昔潮氣定神閑,手中蘆葦紛飛,快得只見白茫茫的影子,鋪天蓋地,最后一擊,待邑都反應過來,只見那根細弱的蘆葦已架在他頸側。 “若我手中是刀,你已人頭落地?!?/br> 勝負已分。遠處圍觀的人潮不明就里,響起一陣陣熱烈的叫好聲。 顧昔潮扔了蘆葦,疾步走向木樁,凌厲的目光一掃,看守在篝火的戰士如驚弓之鳥,幾人慌忙先將篝火撲滅,其余的人將上頭的紙人松綁,正放了下來。 邑都也跌坐在地,彎刀掉落雪地,擰著濃眉,拳頭猛力捶地,咬得牙齒咯咯作響。 一道青灰的衣擺落入眼底。 顧昔潮已行至他面前,忽然拔出腰刀,鋒刃的刀尖在他額上劃開了一道細小的口子。 邑都一驚,抬手一抹,血珠子已從臉上滑落下來。 顧昔潮冷冷看著他,沉聲道: “若是旁人,我不會留他性命,不是因為這紙人是我什么人,而是你以強凌弱,將不相干的旁人牽扯到你我的仇恨之中,不是大丈夫所為,只會為人不齒?!?/br> “你覺得被我算計,那就變強超過我,而不是將你的憤恨,發泄在弱者之上?!?/br> “我不殺你,是因為你的族人還需你照顧。這條刀疤,我留給你,是你作為戰士的恥辱?!?/br> 邑都抹去面上恥辱的血痕,定定凝視著眼前的男人,擰著眉沒有作聲,從地上起來,如同落敗的兇獸,低吼一聲,舉步離去。 二人錯身之際,顧昔潮開口道: “我的第一批騎兵和弓衛會先送走部落里的老弱婦孺孩童。能戰的青壯年先留守此地,一來,掩人耳目,二來,最后走的需要應對北狄人發現后的突擊,引開他們。我已在崤山派了兵馬接應,我此次帶來的部下,也會全部護送你們去崤山?!?/br> 邑都停下腳步,愕然抬首,望向他冷厲的側臉。 他沒想到顧昔潮說會竭盡全力護送羌族入朔州,不只是寬慰羌王說說而已,而是早已預想了可能的情勢,做了應對之策。他和手下在帳中討論了一夜,想要保全更多的人,也不如他的計謀精妙且周全。 首領說,他在北疆花了十年找尸骨,也花了同一個十年為羌族部落歸入大魏鋪路,果真如此。 邑都心神震蕩,不由憶起第一次見到他的場景。 當時,他孤身一人步入歧山部營地外的密林,差點死在他布下的箭陣之中。入大帳之時袍衫染赤色,卻神色自若,一開口便是請他們找尋大魏人的尸骨。 大魏軍上萬尸骨,他說,他要一具一具地找到,帶回大魏。 狂傲至極,孤勇至極。世所罕見。 邑都略一思忖,驚道: “把你的人都留給我們,你又是要一個人去北狄牙帳?” 顧昔潮回道: “牙帳重兵把守,我一個人和帶一百人可有分別?” 邑都微微一怔,忽大笑一聲,冷聲道: “我在天羊神和首領面前立了誓,不會再尋你的仇??磥?,不必我親自動手,你這條命,怕是要交代在牙帳了?!?/br> “顧九,你對我族的恩,我記著,仇,我也不會忘!” 語罷,他將地上的刀拔起入鞘,狂放地大笑起來。連一直沉默的顧昔潮都微微揚了揚唇角。 羌人慕強尚武,干脆利落,此間仇恨,不過打一架,分個勝負就暫時放下了。要是這世間大多的仇怨,都能如此處之,那該多好。 顧昔潮垂下眸子,掩去眼底的悵意,忽聽到身后一聲驚呼。 他驀然回首。 紙人實在太輕了,放下來的時候沒了繩索捆住,又被風吹起,飄搖在大雪中,而后,一頭栽倒在將熄未熄的篝火之中。 只剩一縷的殘余火舌很快便竄起來,如洶涌的潮一般將淺薄的紙皮淹沒,完全吞噬下去。 不過須臾之間,那小小的紙人便蜷皺起來,倒了下去,沒在了底下的灰燼里。 始料未及,所有人登時呆在了原地。 幾名羌人哪里見過這種陣仗,早已被嚇得癱倒在地,指著廢墟,顫聲道: “是它……是它自己掉下來的?!?/br> 所有的聲音好似在這一瞬停息下來。 在無數道或驚愕或畏懼的視線之中,顧昔潮沖了過去。 他直直跪倒在火堆里,徒手扒開火里深厚的灰燼,雙手捧起一抔混著紅紙的黑土。 哪里還有一絲魂魄的蹤跡。 “去叫人!” 顧昔潮回首,不知是不是被煙火熏染,一雙黑眸紅得像是要滴血,聲音嘶啞,幾近是朝人吼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