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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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顧昔潮的性命握在手中的滋味,真不可謂不美妙。 回到北疆這數日來,她在紙人里做低伏小,忍氣吞聲,被迫陪他演這出戲,已是厭煩至極。 也該是時候圖窮現匕了。 第20章 窮途 墨云蔽月。 陡崖上的衰草在陰風中瑟瑟發抖。草叢被風吹得低伏下去,隱約露出幾人兜鍪上的紅纓,隨風拂動。 顧昔潮和身后的親衛,將紅纓銜在嘴中,避免暴露。 他們一行人躲在崖邊一處嶙峋怪石底下。方才為了從崖底緊貼巖壁攀爬上來,全都卸了甲,毫無防備。此刻衣袍被峭壁未化的積雪浸濕,渾身寒涼,尚在滴水。 若一不小心滑下去,必是粉身碎骨。那也總好過永遠被困死在下面。 行山險峻,上頭竟也再無箭矢偷襲。太過順利,令人生疑。 現在又實在太靜了,更是不同尋常。 駱雄忍不住壓低聲音,問身后的軍士們: “你們可有聽到什么動靜?” 遠眺崖上,原本明亮的火把一個接著一個熄滅了。像是被狂風撲滅,再也沒有燃起來。 顧昔潮望著那湮下去的火光,眼眸促狹了一瞬,向眾人示意噤聲。 他攀上怪石,縱身一躍,跳上了崖邊。余下眾人訓練有素,虎躍貓行,一個接著一個悄無聲息地跟了上去。 崖邊大霧一直未散,地上霜雪斑斑。沿著衰草一路潛行,草叢分撥的盡頭處,赫然顯現一道長長的血痕。 顧昔潮屈身,以刀柄蘸了些許。 血跡猶溫。 眾人腳步一滯,再循著血跡探去,發現草叢深處躺著兩具尸首。 “難道是北狄人?”眾人拔出了懸在腰際的長刀,嚴陣以待。 若是北狄從云州來犯,不僅他們生機全無,邊防更是危極。 顧昔潮按在革帶的手指緩緩落在刀柄處握緊,凝眸細看,認出是熟悉的面孔,道: “是那一幫逃犯?!?/br> 駱雄將兩具尸體翻開,借著微弱的光上下查看。 “這兩人都是七竅流血而死,身上并無刀劍痕跡?!彼止镜?,“難道又什么是鬼相公?” 越往前走,又一具具顧家逃犯的尸體橫七豎八倒在兩旁,也是七竅流血,死不瞑目。 眾人越走越心驚,沒想到死了那么多人。 這些逃犯若還活著守在此地,就算他們有驚無險從崖底攀了上來,也免不了一場惡戰,生死猶未可知。 前面茂密的草叢抖動一下,一聲微弱的呼聲傳來: “有鬼……救、救我!” 顧昔潮快步過去,撥開草叢,見一人臥倒在地,雙腿在草間拖出兩道猩紅的血痕,似是要逃去懸崖邊。那道疤痕,撕裂一般,長至染血的眼尾,在夜色下顯得猶為可怖。 正是在崖頂設伏截殺他們的顧單鈞。 這一回,他見了顧昔潮恍若是見到救星一般,面上只剩懼意,聲嘶力竭: “九郎,救我!鬼、鬼要殺我!” “哼,還想騙人?”駱雄拿刀抵在他咽喉。 刀尖一觸及,便有一道殷紅的血流從他眼角、鼻間、雙耳、唇口里緩緩溢出。整個人像是從血水中撈出來,毫無活氣。 眾人皆驚,顧昔潮身后一名精通醫術的親兵疾步上前,開始救治。 顧昔潮面無表情,屈膝半蹲,道了一聲“四叔?!?/br> 顧單鈞聽到他這一聲“四叔”,驚恐的眸光陷入一瞬的沉湎,流露出一絲傷懷,一絲釋懷。 他被這小子追殺了十五年,好不容易設下毒計,以為終于可以將他困死崖底,永絕后患。 沒想到他竟還能死里逃生,帶人攀著巖壁上來了。 到底沒什么能困住顧家九郎的。他素來擅長以命相搏。當初是,今夕亦是。 顧單鈞稍稍恢復了清明神志,自知時間不多,看著顧昔潮自嘲一笑道: “九郎,此局還是你贏了。我才智手段皆不如你,隴山顧家的家主,還是你當得……” 顧單鈞扯了扯血染嘴角,忽露出一絲詭譎的笑: “只可惜,縱使九郎你英明一世,機關算盡,可天下之大,你大哥的尸首,你怕是這輩子都找不到了?!?/br> 顧昔潮淡薄如水的眸光凜然似刀,衣袂迎風獵獵。 “四叔不肯說也罷,”他眺望云州的方向,淡淡道,“事在人為,天底下并無一定辦不到之事。終有一日,我會找到大哥的尸骨,也會查明當年的真相?!?/br> 顧單鈞伸手拽住了他的袍角,指甲用力得泛白,像是拼盡畢生力氣一般喚道: “九郎!” 他仰頭望著顧昔潮,回光返照一般,眼底的光像是被點燃了,灼灼地燒過來: “當年,我不是要害大郎才不發兵救援,但實在是天命難違,天命難違??!”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他重重說了兩聲“天命難違”,顧昔潮驀地轉身,俊面威嚴,漆黑冰冷的黑眸里波瀾翻涌,一字字道: “四叔,你若當時肯發兵,大哥和沈氏父子就不會戰死,云州也不會陷落敵手整整十年?!?/br> 他和她,也本來不是仇敵,更不該是如今這樣的結局。 顧昔潮負手而立,閉了閉眼,任由漫天紙錢落下,再睜眼時,眼底的波瀾已凝結成冰: “一句天命難違,四叔就想把罪孽撇得一干二凈?” 他冷眼看著腳底掙扎的血親,甩開被攥住的袍角,道: “四叔還是到了九泉之下,親自與死去的兄弟們謝罪吧?!?/br> 顧單鈞忽地嗤嗤笑了起來,身軀痙攣,咳了一聲,唇邊血花涌出。 流亡這么多年來,他早就看明白了。凡是親歷當年那件事的人,要么死絕了,死在了云州,或是后來被顧昔潮殺得挫骨揚灰…… 要么,沒死的,就是變成了他和顧昔潮這樣的惡鬼。 “九郎,你以為殺光我們就是在贖罪?”他眼神陰冷,指尖死死戳著顧昔潮的背影,“你身上流著顧家的血,我們的罪孽,你也有一份,你這輩子也永遠是罪人!” “你,你甚至都不算個人……你就是只惡鬼!” 字字刺心??深櫸舫钡拿嫒輩s始終平靜而淡漠,甚至還有一絲戲謔的笑意。 此話說得也不錯。因為顧家九郎,早就死在了十年前,活下來的,本來就是只無法瞑目的惡鬼。 寒風里,顧昔潮伸出手去,拂去垂死之人眼角的血痕,真心實意地道: “罪人也好,惡鬼也罷。待我此生事畢,自會下到地獄,屆時,于顧家列祖列宗之前,自有判詞?!?/br> 顧單鈞在地上如同蛆蟲在地上扭曲著,嘔血不止。 身旁的親衛嘗試救治多時,無力回天,只對顧昔潮搖了搖頭: “將軍,此人四肢筋脈盡斷,五臟六腑像是像是被千軍萬馬踏過一般??此七€活著,只不過承受無妄痛楚,其實、其實人早就……” “這、這到底是什么殺人之法?” 饒是征戰沙場多年見慣生死的軍士們都心驚不已。 顧昔潮看著底下痛苦的顧四叔,手指攥入掌心。 是“尸人”。 顧名思義,是一種刑罰,犯人看似還是活人,其實早就是一具尸體。與尸體不同的是,那人還有痛感,最后只能鮮血流盡,絕望地慢慢死去。 這樣殘忍的手法,他十多年前就見過了。 當年,顧家的隴山衛從云州歸來,軍中沒有去馳援沈氏而活下來的人,一個一個都莫名獲罪,抓入大牢,最后,都以“尸人”之法處決了。 唯有那個死了十年的人,才會對顧家人有如此深的恨意。 顧昔潮舉目四望,遍地都是逃亡顧家人早已死絕的“尸人”,唯獨眼前之人還有一口氣在。 他面色青黑,目光一凜,突然扶住那垂死之人的肩頭,沉聲道: “她留著你,可是有話要你帶給我?” “九郎,那個紙人,她、她拿走了你的解藥,在那里等你……”他指了指遠處大霧彌漫的深處,“她讓我帶話,對你說一聲……” 顧單鈞的聲音低不可聞,戰栗著一字一字吐出: “顧大將軍,別來無恙?!?/br> 聞言,顧昔潮倏然抬眸,望向大霧的盡頭,深深的眸底閃過一絲十年來從未有過的光。 “九郎,你別去,她、她引你過去,是要殺了你??!……”顧四叔最后嗚咽一聲,在男人的冰冷的注視下倒了下去,雙眼睜著,已流盡了血,沒了氣息。 眾軍士茫然不解,望向一動不動的將軍。 顧昔潮一身浴血,忽然大步向前走去,一身毫無紋飾的黑袍在暗昧的夜色中翻涌。 遠處霧氣如潑墨濃烈,時不時傳來令人膽戰心驚的低嚎,像是有人狀若瘋癲,驚懼至死。 “將軍……”親衛低聲喚,不敢再上前。 這一隊逃犯他們追擊多年,個個都是行伍出身,狡猾多詐,身手極好,如今竟都這樣死于非命,不恐懼是不可能的。 可顧昔潮如若未聞。 他舉著火杖,孤身一人信步踏過遍野橫尸。仿佛前面是刀山火海,烹油煉獄,都樂于笑往。 耳邊有邊城的金柝聲在回蕩,他的衣袍被寒風撕扯著翻飛不息,在空寂中獵獵作響,手中火杖忽明忽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