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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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正在偷食紙錢的小鬼,聽到聲音,綠幽幽的目光向她望去。 他們的身形乃是一具瘦小的干柴骷髏,氣息卻是一縷青綠色的魂煙。一個斷手一個斷腳,一個傴僂著背,一個歪著頭頸,正呆滯地望著她。 沈今鸞念頭一轉,計上心來,故作震怒道: “大膽小鬼,竟敢偷拿本宮的冥錢?” 小鬼見了那紙人說話皆是一驚,壯著膽氣抗辯道: “這冥錢撒在這里好久了,怎么會是你的?” “就是啊,你說這紙錢是你的,你叫一聲,它們會應你么?” 沈今鸞冷笑不語,袖下輕輕一揮。 一剎那,陰風大作,喜綢白幡狂卷不止,地上癱倒的十余個紙人為她所驅動,在風中突然直立了起來,緩緩地向四個小鬼圍攏,逼近。 小鬼們哪里見過這種陣仗,連滾帶爬,骷髏喀嚓直響,抱頭痛哭道: “嗚嗚嗚,娘子別打散我。我們四個都是四歲時失足摔死在這里,只能靠撿點紙錢吃飽……” “這些冥錢,本宮皆可賞賜于你們,”沈今鸞收了陰風,微微一笑道,“但本宮不養閑人,收了我的錢,便是與我結了契,就得為我所用?!?/br> 四個小鬼聽了她的要求,愁眉苦臉道: “我們連飯都吃不飽,還沒靠近人就會被灼傷。只有那種冤死的厲鬼,最是厲害了。若正好讓他們找到仇家,殺人都不在話下?!?/br> 冤死的厲鬼……沈今鸞沉吟片刻,想起了趙氏祖宅那一排靈位里的鬼娘子們。 今日圍襲顧昔潮的敵人,正是假借鬼相公之名逃出關外,害得那么多女子魂魄流離失所的仇人。 雖為孤魂,力量微茫,但她從不是孤身一人。 沈今鸞在紙人里站直了身,魂魄抬頭,仰面向著四面八方,一字字地道: “仇人在此,請娘子們前來?!?/br> 天地之間,靜默了一刻,然后隱約傳來幽怨的風聲。漸漸地,四處風聲陡然更烈。 沈今鸞面色蒼白,凝神定氣,平靜的眸光如暗潮洶涌,殺意初顯: “請娘子們現身!” 聲音喑啞,掀起喜綢席卷,萬千白幡大動,十余個殘破的紙人迎風直立,每一個,都是一個冤死女子的幻影。 孤魂所召,萬里鬼哭。 如有嘈雜人語,如有嫣然笑聲,又似陣雷轟隆隆地滾過,響徹天地之間。 “陰兵借道,諸鬼避讓——” 四個小鬼吆喝一聲,抬起喜轎,枯骨離地,靈活地攀巖飄動,大紅喜轎在暗夜中化為猩紅的一點,往那至高處的崖頂飛去。 黑霧之中,沈今鸞端坐喜轎里,最后望了一眼底下垂死頑抗的軍士們,還有昏迷的顧昔潮。 紙人纖薄的唇瓣翕動,朝那男人輕聲道了一句。 …… 只一句,聲如雷音轟鳴。 顧昔潮從短暫的昏迷中驟然驚醒,動魄驚心。 “將軍醒了!” 身旁傳來駱雄等人喜極而泣的呼聲。 “你們都沒走……”顧昔潮目光微動,一個一個望過身邊追隨自己多年的親衛。 駱雄揚臂抹去面上汗水,道: “箭都用完了,帶的水糧只夠一兩日。說不好,這次就要交代在這里了,是我們拖累了將軍……我們,與將軍同生共死!” 敵軍此時占據崖邊高地,就算不再以箭矢相迫,只等他們茍延殘喘,將他們困死在崖底,一網打盡。 一聲輕笑傳來。 “顧昔潮,你若是死了,你在乎的這些人都只能困死在這里,不會有一點活路?!?/br> 聲音空蒙,不知何處傳來。而身邊眾人卻如若未聞。 像是幻覺,卻清晰如在他耳邊。 顧昔潮神色一頓,緩慢地支起了身子: “我既帶你們出了關,便一定會把你們活著帶回去……” “活著,帶回去……” 他喃喃自語,像是想起了什么,拄刀強撐著從地上站了起來。 “既如此……” 他黯淡的目光掃過殊死搏斗的一眾親衛,陡然變得凜冽如霜: “我此生所執之事未成,絕不會死在此地。再戰便是!” “諸位與我出生入死,今日若信得過我,我尚有最后一計,定不會讓諸位喪命于此?!?/br> 聞言,本是頹喪的眾將士雙眼發亮,慷慨激昂,好像只要是將軍所言,每一個字都能作數。 顧昔潮收刀入鞘,挽起長弓,照常往身邊望去。 空空如也。 掀開身下氅衣之時,他神色一凜,懵怔之中帶有一絲慌亂。 “人呢?” 一聲平靜的,卻壓抑著怒意的低問。 “什么人?”眾軍士四望,自從將軍一舉擊落了那幾個弓箭手,他們躲避掩體之中,再無傷亡,他在找的又是誰呢。 氣氛陷入凝滯,顧昔潮目帶血色,鷹視狼顧,聲音猶如從喉底發出: “紙人去了何處?” 方才,他驚醒前,他分明聽到她對他說了些什么。 “紙人……紙人剛才還在你身上的啊?!北娙嗣H粺o措,聲色驚恐。紙人身不能動口不能言,怎么能被將軍說成“去了何處”? 顧昔潮疾步四巡,猝然立住。 他閉了閉眼,眉頭緊皺,抬手扶住了額頭,竭力地在回憶。 死一般的寂靜中,良久良久,他一動不動凝視著深淵,沉黑的眸底血色濃烈,漸漸暗燃出一絲光亮來。 終于想起,那一句足以讓他從昏迷中驚醒的話。 每一個字,都像是一只突如其來的大掌,深入他塵封已久的心臟,一把捏個粉碎。 鈍痛之中,他卻猶然生出一股荒謬的快意來。 熟悉的語調,與十年前于金鑾殿上分毫不差—— “顧昔潮,你可別死在這里,當年的血海深仇,我還要找你一一算來?!?/br> 第19章 相見 崖頂高地之上,陰風拂過,幾匹馬不安地刨了刨地,打了一聲響鼻。 其中一名黑衣男子,不耐地牽了牽馬繩,朝立在崖邊那男人走過去,擔憂地稟告道: “老四,他們都中了箭,傷得很重……” 他指著地上奄奄一息的同伴,他們身上各有一支利箭貫穿心口。 被喚作“老四”的男人正是逃逸的顧四叔顧單鈞。他瞇了瞇眼,眼尾巨大的疤痕皺起來像是整只右眼都變了形,猙獰如獸: “我就不信這都困不死顧昔潮?!?/br> 他猛地踩爛了弓箭,刀疤之下陰駭的眼望著崖底,忽然高聲喊道: “九郎,我勸你快些束手就擒。同族一場,我等也會賜你全尸,保不齊你還真能同你大哥葬在一處?!?/br> 底下毫無回音。 顧單鈞從鼻孔哼出一聲。 顧家九郎向來敏銳,心思極重,無論他們如何激將都不肯出現,也不作聲,讓他們找不準位置射殺,還白白浪費了不少箭矢,折損了好幾位善弓箭的弟兄。 就算他今日不死,可崖底無水無糧,圍困他幾日,不愁殺不了他。 他目光淬了毒一般望向深不見底的深淵。 當年一朝行差踏錯,這十年東躲西藏,竟被顧昔潮這個小輩足足追殺了十年!今日終于眼見他氣數將盡,好久未有過如此暢快的心情了。 “老四,來喝酒,顧昔潮逃不出來的?!?/br> 崖頂逃亡多年的顧家人,圍攏在火堆旁磨牙吮血,招呼一直守在崖邊的顧單鈞。 他們早已扮作羌人,只等殺了顧昔潮永絕后患,便可逃去云州的部落里,從此高枕無憂。 “顧昔潮那小子中了羌人的劇毒,定是撐不了多久了。明日便可下去收他的尸?!?/br> “還是多虧那個什么鬼相公。若非我們利用他娶親,這數月來我們怎能一個個順利逃出關外?!?/br> “是那些人愚蠢無知,天底下哪有什么冤魂索命,多虧老四老謀深算!” 眾人齊聲笑了起來,顧單鈞卻面色一沉,想起死里逃生的經歷,打斷道: “鬼相公專殺羌人,但我們不過扮作羌人,與他無冤無仇,他來了也奈何不了我們?!?/br> 眾人并不相信,繼續飲酒作樂。其中一人爬起來,醉醺醺地去崖邊小解,摸黑看著什么東西在碎石堆里一閃一閃。 竟是一只鑲繡金紋的繡花鞋,不過他手掌大小,嬌小可憐。 男人yin念一動,腹下勾火,心道這荒郊野外,正愁長夜漫漫,無處消解。 他來回把玩這繡鞋,愛不釋手,然而再定睛一看,手里的繡花鞋竟化作了一枚慘白的紙錢。 他如燙著了一般,慌忙將那紙錢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