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沒說話。

    半年來，這件事不止一次地被提及，可他始終不給一個明確的表態，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于他而言，只要他不開口，有些人就得繼續矜矜業業。

    他心里很清楚，朝堂不可能就這樣一直平靜下去。

    ***

    月照梧桐。

    長安城一處大宅中有優美的歌聲響著。

    杜妗走過小徑，在歌臺前停下腳步。

    “娘子，杜二娘到了?！?/br>
    前方，正在觀賞歌舞的一個女子便回過頭來。

    這女子梳著云鬢，鬢上插著金步搖，可她轉頭間，那金步搖只是帶著韻律微微晃動，絲毫不亂。

    更難得的是，她的動作沒有半點刻意，極為自然，甚至有些活潑。

    杜妗見了她，不由自主地愣了片刻，因對方的美貌而感到一瞬間的窒息。

    她自己也是個大美人，今年見了薛瑤英，羨慕薛瑤英的年輕?？裳矍暗呐颖人€要大幾歲，依舊不改那份美感。

    甚至因為歲月的韻味，使得那份美更為鮮艷，把薛瑤英完全比了下去。

    與這女子相比起來，薛瑤英的年輕反而顯得有些呆板、干癟。

    因這女子正是楊玉環。

    “你來了？”楊玉環展顏而笑，聲音動人，更添了一份光彩。

    “是，楊家娘子竟是半點沒變……不，倒顯得更年輕了些?！?/br>
    杜妗早便知薛白藏著楊玉環，卻是一直裝作不知，而之所以今日才來拜訪，乃是她有重要的事情與楊玉環說。

    “我也老了?！睏钣癍h笑道，“不過就是cao心的事少，還是閨中時的心性?！?/br>
    她今日正在排出新戲，被杜妗打擾了也不生氣，安排了茶歇，兩人坐下說話。

    “杜二娘好本事，竟能找到這里來?！?/br>
    “這宅院的用度支出，陛下都是交給我弟弟打點的，當我找不到，我卻不難找?！倍沛〉?，“這么些年都不來拜會，倒是我失禮了?！?/br>
    “我得二娘庇佑了這些年，該我敬二娘一杯才是?！?/br>
    楊玉環端起酒杯便飲了一口，臉頰微酡。

    杜妗觀察著她，發現她并不刻意維持著美人的形象，舉手投足都很隨意，偏是一顰一笑都自成韻味。

    這是天生的，羨慕也羨慕不來。

    “楊娘子果真傾國傾城，連我這個女子也覺動心?！?/br>
    “嗯？”楊玉環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地看著杜妗。

    杜妗問道：“你與薛郎在一起這么多年，就不求一個名份？”

    她特意用了“薛郎”為稱呼，帶著一些深意。

    “二娘是為此事來的？”楊玉環道，“我豈會在意名份，貴妃我當過，若我愿意，便是皇后也當得?？晌蚁胍?，不過是自由自在罷了?！?/br>
    杜妗道：“可自在會讓人松懈，而忪懈是會要命的?！?/br>
    “此話怎講？”

    “你藏在這里無人發現，便當世人真不知你與薛郎之事不成？”杜妗道：“相反，所有人皆知你們茍合?！?/br>
    “我與薛郎是茍合，你呢？”楊玉環針鋒相對。

    杜妗并不與她爭吵，而是開門見山地直說了。

    “很多事瞞是瞞不住的，且早晚有禍患。薛郎該做的是斬草除根，將那些忠于李唐的官員全部殺光，他本已下定了決心，可最后卻被李泌給勸住了。但李泌絕不會真心支持薛郎，今日的所作所為，不過是陽奉陰違，實則背地里正在謀劃除掉薛郎?！?/br>
    楊玉環問道：“薛郎會有危險？”

    杜妗道：“我幾次想揭露李泌的陰謀，可都失敗了。今年秋稅收上來之后，薛郎對李泌的信任與日俱增，改姓代唐的決心越來越淡了?！?/br>
    “那你要我如何做？”

    “與其這般與李唐之臣虛與委蛇，將禍患留待將來，不如盡早下定決心，你也可與薛郎光明正大地在一起?！?/br>
    “我不求光明正大?！睏钣癍h道，“若讓我選，我更情愿這般偷偷與薛郎往來?！?/br>
    “你得向他求一個名份，如此，才能堅定他的決心?！?/br>
    楊玉環看向杜妗，忽道：“我懂了，你想慫恿薛郎代唐，如此，你才能名正言順？”

    杜妗搖了搖頭，道：“我確實查到李泌要謀害薛郎的證據?！?/br>
    她說著，拿出一份口供，擺在楊玉環的面前。

    那是張邕的口供，杜妗確認過，張邕并沒有說謊。

    “若我將此事告知薛郎……”

    “沒用的，元載已經被李泌算計了?！?/br>
    杜妗說著，站起身來，道：“事實上，此事你答應于否區別已不大，只要你在，薛郎與李唐忠臣的沖突就在，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br>
    在她看來，人得往前走。

    冒名篡位的階段已經過去了，遺留下來的問題要解決，接下來就是到了恢復姓名、代替李唐的時候。

    武則天尚且要走到以周代唐的一步，何況薛白？

    另一方面，她已經能感覺到李泌的威脅越來越大，必須加緊做出應對了。

    ***

    杜妗的直覺沒錯。

    自從重新出山以來，李泌一直在暗中謀劃除掉杜妗。

    他送李棲筠離開之時，對此也有過一番交談。

    “世族公卿反對陛下新法，有過兩場刺殺，一是慫恿劉展叛亂刺駕，第二場便是在洛水上襲擊杜家二娘了?！?/br>
    “天子之所以有恃無恐，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杜二娘替他掌握著太大的權力?！?/br>
    “想必也是這婦人背地里蠱惑圣人，勸他放棄李唐子孫的身份。為的便是她能入主后宮，此女，有武氏之野心啊?！?/br>
    李泌問道：“你可知洛水刺殺案的幕后主指者是誰？”

    李棲筠道：“不是顏公？”

    “我會再查?！?/br>
    當時，李泌送過了李棲筠，思忖了一會，認為杜妗難以對付，要打消天子那不切實際的想法，還得從元載身上入手……

    第627章 群魔亂舞

    “道長，秋天了，葉子黃了?！?/br>
    “嗯?！?/br>
    “你種下的柿子樹，又到了果子成熟的時候吧，我們不回去嗎？”

    問話的是一個小道童，名叫閑云，一邊給正在奮筆疾書的李泌磨著墨，一邊好脆生生地問著，眼睛總是忍不住看向窗外。

    “下山時，道長可是與祖師說，出來三個月就回去，如今可過了大半年了?！?/br>
    “快了，待社稷安穩，我便可歸去了?！?/br>
    李泌停下手中的筆，順著道童的目光看去，只見院子里也有棵柿子樹，紅彤彤的柿子正掛在樹上晃晃蕩蕩。

    說來有趣，他在這宅院里住了半年，今日是第一次發現后院有株柿子樹，且已結了這么多果子，因為太忙了。

    就在今日之前，他已連著在政事堂睡了半個多月。

    作為一國宰相，既要組織變法，還要cao心著動蕩的朝堂局勢，他面對的壓力可想而知。

    “道長？”

    “你想打柿子了就去吧?！崩蠲诘?。

    閑云頓時歡喜，可又好奇地問道：“為何道長種的柿子又硬又澀，而長安的柿子又紅又甜？”

    “那是臨潼的火晶柿子，所謂‘朱柿出華山，皮薄可愛，味更甘珍’，這火晶柿子是用來吸的，一口下去，汁rou皆進肚內，只剩一層皮?！?/br>
    “真的？”閑云不由咽了口水。

    “真的，你輕些打，莫摔爛了?！?/br>
    “道長，為何這院里的柿子樹，樹干像是拼上去的？”閑云問道，“樹干下面的顏色不一樣哩?！?/br>
    “那是嫁接的?！崩蠲诘?，“那樹樁原是一棵棗樹，或野生柿樹，接上了火晶柿子的穗枝?！?/br>
    “哇?！?/br>
    閑云大感新奇，嘆道：“這樣也能種出這么大的柿樹來？”

    “是啊，就像是……”

    李泌說到一半停了下來，走了神。

    他心想，這柿子樹就像是當今天子，本身只是一棵野生的樹，嫁接了火晶柿的穗枝，如今長成了參天大樹，結了豐碩的果實。

    人們想要的是這火晶柿子，至于根莖是什么品種重要嗎？

    “道長？”

    “你去吧?！崩蠲诨剡^神來，道：“留兩顆柿子給我?！?/br>
    “好咧！”

    閑云歡呼了一聲，轉身便逃開了。

    李泌則繼續埋首公務，處理過諸多朝政之后，閑云匆匆跑過來，將一封火漆還沒拆的信遞在他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