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 第119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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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事實上,李峴比薛白本身都要確定薛白是李倩,因為當年他奉李隆基的密旨到河東查是否薛白逼反安祿山,就懷疑薛白是李倩。 彼時甚至是他認定了“皇孫李倩掩蓋其身份,冒以薛白之名接近陛下”。 換言之,李峴是薛白當年能繼位的重要人證。 如今也是他,當著無數公卿世胄,率先公然提出否定。 “我懷疑你冒充皇嗣,篡謀社稷,再借變法之名枉殺忠良……” “不必懷疑了!” 薛白高聲打斷了李峴的話。 他知李峴口中的忠良是李峘,李峘說“大唐以良家子立國”與薛白有過針鋒相對的觀念沖突,現在這種沖突被抹掉了,大家都不想爭論了,只想著如何解決掉對方。 這就像是辯論到最后,干脆罵了粗口。 薛白也破罐破摔。 “朕確實不是皇嗣,朕便恢復姓名、更改國號,你待如何?!” “……” 李峴有滿腔的指責正要出口,聞言愣了一下。 他那些長篇大論的說辭,竟是被薛白一句話給說完了,因此話到喉頭梗了一下,之后憤然抬手指著薛白。 “你……你這是造反!” 確是讓李峴說對了,薛白骨子里就想造反,造這些封建公卿的反,反一反這階級森嚴、把人分為高低貴賤三六九等的世道。 他一步一步登上皇帝之位,不是來享受的,他上輩子所享受到的,世間皇帝想都想不出來。若讓皇帝們暢想他的生活,就像農夫暢想皇帝是用金鋤頭耕地。 如此說來,當皇帝不如造反。 “不錯,朕就是反了!” 不僅是李峴,所有沖入宮中的公卿們都錯愕不已。 他們才是來造反的。 此時此刻,他們才發現自己其實沒有造反的勇氣,嘴上說的“大功業”,實則在他們的潛意識里還是認為薛白會屈服。 他們已經習慣了“以德服人”,兵力只是展現實力的后盾,本以為會如往常一樣爭執、議論,在滔滔不絕的道理中,讓薛白意識到他們的強大,成為他們隨便拿捏的“明君”。 然而,薛白徹底地脫韁了。 李成裕也是驚呆了,愣了好一會,上前沖著臺階上的禁衛大喊起來。 “你們都聽到了嗎?他承認了,他是薛逆,他造反了……你們還護著他?讓開!我等要撥亂反正!” 這些公卿終究是擁有的太多,沒有搏命的勇氣,都到了兵戎相見的時候,還指望著對方的兵馬讓開。 樊牢聽了,冷笑起來。 他與他的麾下能站在這里,就是因為他們是追隨薛白謀朝篡位的幫兇,豈可能讓開。 不僅沒讓開,他們還忽然舉起了手中的武器,大聲喊殺起來。 “爾等還不退下,三聲鐘響后,還有膽敢沖撞陛下者,殺無赦!” “咚——” 明堂上方,忽然響起一聲悠長的鐘聲。 所謂“聲若洪鐘”便是這鐘聲極大,傳遍了洛陽城。 “退!” 禁衛們大喝著,殺氣沖天。 李成裕莫名心生膽怯,往后退了幾步,縮在公卿之中,回頭看去,看到他們帶來的許多人馬,又安心了些。 “咚——” 第二聲鐘聲,有少量人終于是嚇到了,開始退后。 聚在石階前的公卿貴胄們此時卻根本下不來臺,薛白既然在他們面前承認了謀逆,那就是大唐的死敵,他們身為大唐的宗室、臣子,豈能坐視不理? “薛逆!” 有人高聲大喊起來。 “你禍亂天下、謀篡皇位、殺害忠良、殘害百姓……還不為大唐除jian?!” “試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有人漲得滿臉通紅,高舉著手臂揮舞,念出《討武曌檄》的名句,試圖讓眾人聯想到武周亂唐的禍事,激起反抗之心。 “還不退下?!” “殺過去!” 李峴終于下定了決心。 然而,他此時才意識到,自己這邊事先并沒有完全做好造反的準備,竟是沒有推舉出一個統帥出來。 而此時來瑱還在發愣,沒能與他一起發號施令。 “來公,薛逆反了,我們得……” “咚——” 最后一聲鐘聲打斷了李峴的話。 他此時還站在石階之上,回過頭看去,只見一支殺氣沖天的兵馬沖入了乾元門。 “怎么回事?”李峴喃喃道,“我們守在外面的人呢?” 昔日安祿山進入洛陽,因長子安慶宗在長安被斬首大怒,在朝會時大肆屠殺朝廷官員,乾元門內尸骨累累。 今日,此時竟是再現了那甕中捉鱉的一幕。 “鐘聲已過!還敢反對陛下者,殺無赦!” 樊牢一聲喝斷,徑直揮手。 “放箭!” 此時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只是放箭而已,以他們所擁有的武器,放箭已是頗仁慈的手段了。 “噗噗噗噗……” 站在前方聲討薛白的公卿貴胄們頓時慘叫著,倒下不少。 李成裕還沒反應過來就中了一箭,正卡在他的肩胛骨上,刺得不深,但倒鉤掛在那里,確實是有一些痛的。 他沒受過這種罪,不由哇哇大叫,使得周圍眾人更亂了起來,相互推搡著,結果他老胳膊老腿的,率先被推倒在地,連著挨了好幾腳。 那些他隴西李氏的族中弟子往日里表現得文武雙全、任俠豪邁,在刀槍箭矢下卻也只顧踩著李成裕抱頭鼠竄。 不一會兒,李成裕的肋骨便被踩斷了,從他的腹中刺出來。 這是巨痛,偏他還未死,發出了凄慘的哀嚎。 無數這樣的哀嚎聲傳到崔祐甫耳邊,崔祐甫才終于從震驚中反應過來,下意識地甩了甩頭,確認這不是自己的噩夢。 “陛下?” 崔祐甫不顧君臣禮節,一把拉住薛白的衣袖,近乎咆哮地大喝道:“快讓他們住手吧!” “可憐嗎?”薛白反問道,“現在覺得他們可憐了?今日不這么做,往后他們還有比這更可憐的時候?!?/br> “快住手??!” “你任他們兼并土地,使越來越多人離開土地成為流民,有一天流民會反過來啃盡他們的骨頭。朕想救他們,一直在勸他們住手,可他們聽不到?!?/br> “陛下,臣代他們請罪了?!贝薜v甫當即拜倒,“陛下的苦心臣深有體悟,唯請暫饒他們性命,萬不至于刀斧相向啊,萬不至于……” “你方才沒聽到嗎?朕已經承認了不是大唐的皇嗣,你依舊認我為國君,那便為朕起一個國號吧?!?/br> “什么?” 崔祐甫像是沒聽清,錯愕了好一會,反應過來,連忙請罪。 “陛下不可說這種氣話??!是李峴該死,竟敢污蔑陛下,臣請誅李峴!” 說著,崔祐甫向石階下喊道:“罪首李峴!你還不上來請罪?!” 薛白一把將他拉起來,道:“不是氣話,真心的?!?/br> “陛下是大唐國君,是奉天皇帝之子,是玄宗皇帝、穆宗皇帝親自認證過之事,絕不可能有錯啊?!贝薜v甫急得差點要落下淚來。 *** 李峴一開始就被射倒在地了。 彼時他還是茫然的,完全沒能反應過來,直到聽到崔祐甫的那句叫喊。 他起身四下一看,發現這已是一場單方面的屠殺。 “暴君!” 李峴憤而大罵了起來,并沒有像崔祐甫勸他的那樣向薛白請罪,而是大罵出口。 “你瘋了嗎?我等今日犯顏直諫,你豈敢以刀斧相加?!如此暴虐無道,不知悔改,早晚要自取滅亡!” 一邊罵著,他一邊登上石階,向薛白走去。 此時因為憤怒,李峴沒有再強調薛白的“謀篡”,而是不停罵著他的殘暴。 或許,在他心里,還是認定了薛白就是李倩。 “我等忠義之士,絕非刀斧可以屈服,你以殺止亂,只會激起更強烈的反抗,天下將因你而亂,你是大唐的罪人!” 樊牢遂命令禁衛將他押下。 但李峴武藝了得,拔刀相抗,竟是一連殺了兩人,猶在向薛白破口大罵。 雖然禁衛們原本不想殺他,可他這樣激烈的反抗,還是讓他傷痕累累,最終在離薛白還有十余步的時候倒在了石階上。 “暴君!有本事,你殺我一人,你殺他們算什么?” “殺他們算什么?”薛白喃喃自語道:“算‘天街踏盡公卿骨’?!?/br> 他曾與李隆基說過,早晚要讓世人因他的功績而承認他的皇位,沒想到的是,功績還沒有做成,罪孽卻已經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