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 第118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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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罪那等權臣,自然是下場凄慘?!?/br> 劉介看起來圓滑通達,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就敢與陌生人議論當朝的宰相,可見也是個嘴上沒把門的。 這人活到五六十歲還在起家官的任上打轉,除了時運不濟,恐怕自身的問題更大。 薛白問道:“我聽聞顏家家風清正嚴謹,恭德慎行,為世師范,其門下風評很差嗎?” “家風再好,可位高權重啊?!眲⒔椴盘上?,很快又翻身坐起,拍著大腿感慨道:“你想啊,又是皇后,又是宰相,還有從龍之功,身邊得聚集多少人啊,到了這一步,家風還有何用???” “劉少府是說,顏家是權臣?” “嘿,我可沒說?!眲⒔殡m否認,可神情顯然是這個意思。 薛白問道:“這都是些泛泛而談之事,你可有具體的實例?” “那當然有,都死了多少人……” 劉介嘴快,脫口而出應了一句。 接著他也反應過來,這是驛館的大通鋪,人多嘴雜,而且他方才都自報過姓名了,如何敢議論當權之人。 他心虛地看了眼這大通鋪上的眾人,見都是些鄉漢,個個睡得深沉,方才后怕地拍了拍心口。 “睡吧,我與你一介平民說這些做甚?!?/br> 這個老縣尉,想聊天時自顧自地就把薛白喊起來,也不管人家剛要睡著。聊到薛白正感興趣的話題,他偏是說睡就睡,也是個沒眼力見的。 劉介雖嫌床板太硬,不一會兒便睡著了,還響起了拉鋸般難聽的呼嚕聲。 薛白清醒了些,躺在那心事重重。 他今日意識到自己前陣子的微服私訪看到的也未必是全部的真相,因為他多少還是帶了些人,行蹤是能被大致掌握的。 可什么是真相?哪怕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可人心隔肚皮,分辨一個人的好壞又豈是易事? 今日的見聞,讓他對顏真卿的信任似乎動搖了些。 漸漸地,薛白還是睡著了,沉浸在各種汗臭味與此起彼伏的呼嚕聲中。 再醒來時,旁邊的劉介已經不在了。 薛白獨自用了早膳便準備出發,驛館的小廝殷勤地替他牽馬。 然而,薛白看到小廝牽出的馬匹時,眉頭不由地微微一皺。 “這不是我的馬?!彼f道。 他這次騎來的是一匹大宛馬,通體棕紅,唯四蹄上的一小段毛是雪白的,名為“踏雪”,乃是河西走廊收復之后封常清進貢的,不僅跑得快,顯耐力極好。 可此時,驛館小廝牽來的卻是另一匹馬,雖也是棕色毛發,但額頭上有一撮雜色,且遠沒有踏雪的神駿氣質,隔得再遠,薛白一眼就能認出不同來。 可那小廝卻道:“怎可能不是?你看,馬牌上這號碼分明一樣?!?/br> “但這不是我的馬?!毖Π椎溃骸鞍盐业鸟R牽來?!?/br> “這分明是啊?!毙P十分肯定,道:“昨夜你來,就是我在門口迎的,把這匹馬遞給我,我栓在那,今晨我牽給你,從頭到尾都是他?!?/br> 薛白盯著他的表情,見他從頭到尾都沒有一絲懷疑,篤定的不正常,便不再搭理他,親自往馬廄大步走去。 “你這人!” 那小廝著惱,牽著馬便擋在他前面,道:“你要做甚?不要自己的馬,搶別人的馬不成?!” 他這一喊,周圍不少人都看了過來。 “這是官驛!留馬送馬都是有馬牌的,不會錯,不是你偷梁換柱的地方!” 薛白依舊不理會,手一撥就將他撥開,趕到馬廄時,聽得前方有嘶鳴聲。 他當即喊道:“踏雪!” 很快,噠噠的馬蹄聲就響起,接著便聽有人不停大喊。 “吁!” “吁!” 馬蹄聲依然在響,接著,一道身影轉過屋舍,躍入薛白眼前,正是踏雪。 這大宛馬極有靈性,聽到主人的聲音,當即轉頭跑來。 但它背上卻還坐著一人,正在奮力想拉住韁繩。 “吁!” “十郎,怎么了?”須臾,又有數騎趕來,向那騎著踏雪的漢子喊著話。 “這畜生不聽話?!?/br> “哈,十郎你可是自詡馬術高超……” 踏雪一心要往薛白這邊跑,偏是韁繩死死拉著它的嘴,它幾次奮力掙扎,在原地打著轉,后蹄亂踢,想把背上的人甩下來。 換作一般人,恐怕早已摔在地上了,但那人確實是騎術了得,雙腿始終緊緊抱著,任它如何都甩不下來。 他連著喝罵了好幾句,聲大如雷,見馬匹還不聽話,扯著韁繩就抽了馬脖子一下,試圖降服這駿馬。 “咴!” 薛白見狀大怒,伸手便掏身上掛著的一張弩,打算射殺盜馬之人。 “怎么回事?!” 忽然,一聲喝問傳來,卻是又有一人返身策馬而來。 這人薛白卻是識得的,乃是當年與他同榜中進士的李棲筠,如今已是朝廷重臣,官拜兵部侍郎。 李棲筠出身趙郡李氏,因是嫡支,在族中地位頗高,又是贊皇縣人,因此掌權之后被時人稱為贊皇公,卻不知如何會出現在這里,與隴西李氏的子弟在一起。 薛白不由在想,倘若李棲筠認出自己,是會納頭就拜,還是趁機殺了自己。 他對此頗為好奇,遂站在那不動,反而臉上纏著裹布,不擔心第一時間漏餡。 哪怕有萬一,他自詡身手還不錯,殺人奪馬,迅速逃離也能做到。 “怎么回事?!”李棲筠再次喝問。 “我的馬?!毖Π讐褐曇?,指了指踏雪。 李棲筠遂向那盜馬者道:“松了韁繩,下來?!?/br> 馬韁一松,踏雪便奔回薛白身邊,那盜馬者倒也翻身下馬,卻牽著韁繩不肯放手,拉著馬又撤了幾步,還一臉冤枉地沖李棲筠強調了一遍。 “贊皇公,這是我的馬?!?/br> “我的?!毖Π椎?。 “贊皇公,這蒙面漢子仗著馬術好,會些喊馬的技巧,想搶我的赤龍驥?!?/br> 說話間,那小廝也牽著另一匹棕馬趕到了,道:“是,我可證明,昨夜這蒙面漢子分明騎來的就是這匹,想必是見李郎君的座騎神駿,起了歹心,想偷梁換柱?!?/br> “是這樣嗎?”李棲筠向薛白問道。 “不是?!毖Π壮谅暣鸬?。 “好你個歹賊,還真是又膽大又無賴!”盜馬的李公子被薛白氣到了,顯出些拿他沒辦法的氣極之色來,“這赤龍驥乃是我阿爺以一座東都的宅院與西域商人換的,你想明搶不成?” 小廝也附和道:“旁的不說,李郎君的馬一看就是神駒,價值不菲,你一個睡大通鋪的窮酸能騎這么好的馬嗎?你看你穿的什么衣服,飼養得了這神駒嗎?” 這話說得極有道理,薛白無話可說,只等李棲筠的反應。 李棲筠見眼前的蒙面人反駁不了小廝,伸手輕輕一揮,示意那李十郎牽馬先走。接著,盯著薛白,道:“把裹巾摘了?!?/br> 這一刻,薛白意識到自己還遠遠沒能改變這個封建時代。 哪怕他三令五申要求天下嚴明執法,但在朝廷設置的官驛,一個世族子弟只要看上了普通人的任何一件東西,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拿走。 整件事里,最讓他生氣的是那小廝以理所當然的態度喊出的那句“這是官驛”。 從頭到尾,他們的神色都沒有顯露出半點的羞愧,說的每一句話都真的不能再真。因為在他們眼里,眼前的平民屁都不是,不值得他們羞愧。 既然是薛白獨自出行,還是行走在離東都不遠的京畿之地,也是有這么多危險,何況是普通人? “我現在懷疑你是大盜,把裹巾摘下!”李棲筠提高了音量,再次喝道。 于是,薛白握住了他的弩,準備殺人奪路。 “李贊皇公?!?/br> 此時卻有人走了過來,正是昨夜與劉介爭奪上等廂房的汜水縣尉。 “下官乃汜水尉,烏文翰,見過李贊皇公?!?/br> 烏文翰為人卻是跋扈,面對李棲筠,嘴里雖在見禮,神態卻是不以為意。 說話間,他把證明自己身份的牌符、告身遞給李棲筠過目,然后指了指薛白,又指了指被李十郎牽著的踏雪,道:“這匹大宛良駒,確實是這個行客的座騎?!?/br> “是嗎?” 烏文翰對李棲筠不客氣,李棲筠回應的神態也是十分冷淡,畢竟是高官,該有的架子得有。 “是?!睘跷暮埠艽_定。 “你怎么知道?” “昨夜他到時我正好在堂上,聽到馬蹄聲回到看了一眼,對這匹馬印象很深?!?/br> 李棲筠道:“夜里,你看得清?” 烏文翰道:“驛館前有燈籠,照到了它的四足,我當時還想,如此神駒卻是一個普通行客騎來的,但天下喜好良馬而不喜衣著打扮的人多矣,不足為奇?!?/br> 末了,他還補上一句。 “行事內斂的世家子弟,河洛一帶不少見?!?/br> 李棲筠道:“你說的都是真的?” “若非真相如此,我豈敢得罪李十郎?”烏文翰話很客氣,神色卻帶著譏諷,很傲。 李棲筠遂看向李十郎,問道:“你說?!?/br> “這縣尉與這盜賊勾結?!?/br> “十郎想清楚再說?!睘跷暮驳?,“我身為顏公的弟子,絕不會為一匹馬給人作偽證?!?/br> 李十郎這才眼中神色變換,偷瞥了李棲筠一眼,見李棲筠正對他怒目而視,不由大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