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與你再親，它也需要有個地方只屬于它自己，也許，人也一樣?！?/br>
    “全天下都是陛下的領土?！?/br>
    “不過是那么一說罷了，賦予君主權力的說法?！毖Π椎?，“我能躺的也不過是這幾尺之地，宮城里每個地方都有人在眼前走來走去，不管是睡覺也好、洗澡也好，這里安靜些?！?/br>
    顏真卿搖了搖頭，對薛白奇怪的癖好不以為然，說起了正事，道：“靈武的消息回來了?！?/br>
    薛白今日不在宣政殿待著，獨自跑到這里來，似乎是對這件事并不關心，但聞言還是臉色凝重了些。

    “仆固懷恩反了嗎？”他問道。

    也許是因為在這個場合下，顏真卿沒有恪守臣子該有的恭謹，不僅沒有馬上回答，而是反問道：“陛下不是很確信仆固懷恩不敢反嗎？”

    “哪有什么是確定的?！毖Π椎溃骸笆虑樵跊]發生之前，誰都不能預料到結果?！?/br>
    他一直以來表現得非常堅定，說白了他只是知道原本唐廷縱容藩鎮的做法是錯的而已，可自己做的是對是錯，他其實也不知道。

    “陛下不猜猜？”

    “丈翁就直說吧?！毖Π椎?，“這件事我是力排眾議，若錯了，也做好了承擔后果的準備?！?/br>
    “他沒反?！鳖佌媲鋸男渥永锬贸鲎嗾圻f上前，道：“這是郭子儀的奏章，仆固懷恩父子已交出兵權，奉旨回京了?！?/br>
    薛白接過看了，郭子儀的行文很簡練，絲毫沒提仆固懷恩的小動作，只說了結果。

    另外提了一句仆固懷恩患了背疽，因此耽誤了政務，導致朝廷對他有了誤會，實則他忠心耿耿。

    事情以如此平淡的方式了結，很多情緒似乎都迅速消退了，那些爭論不休的聲音一點點小了，直到漸不可聞。沒有誰贏也沒有誰輸，好像一開始就沒有起太大的波瀾。

    就只是朝廷召仆固懷恩回朝，仆固懷恩領旨了而已。

    “那就讓郭子儀領朔方軍出兵河西吧?！毖Π椎?。

    “政事堂已擬了旨?！?/br>
    “好?！?/br>
    顏真卿沒有離開，又道：“仆固懷恩不日就要到長安，他的背疽，李遐周似乎有辦法一治?！?/br>
    薛白搖了搖頭，道：“治不了?！?/br>
    “陛下，不論仆固懷恩做到何等地步，在明面上看來他并未謀反，而是奉旨即歸京，可以作為藩鎮的表率?！?/br>
    “朕知道，從結果上看是這樣?！?/br>
    “如此，陛下若能遣人治好他的背疽，各地節度使亦可體會陛下的圣德，知進京是好事而非壞事?！?/br>
    薛白聽了，依舊搖了頭，淡淡道：“治不了?！?/br>
    顏真卿道：“仆固懷恩氣量小，若陛下展示大度，懷仁于他……”

    薛白抬了抬手，止住了后面的話，道：“不論明面上的結果如何，朝廷有朝廷的態度?！?/br>
    此事已無關于他對仆固懷恩大不大度，若真能治好了仆固懷恩的背疽還無妨，可若治死了又如何？藩鎮們會說朝廷把人召到長安弄死了。

    眼下已經不是需要朝廷一直去籠絡人心的時候，而是整肅綱紀的時候。

    ***

    離開大明宮之前，顏真卿又求見了皇后。

    雖是父女，他與顏嫣相見時因是在殿內，反而比見薛白還多了些繁文縟節，甚至還要見禮。

    顏嫣才不受她阿爺的大禮，直接讓宮人把李祚牽上前，笑道：“知阿爺其實是想見這孩子，給你帶來了?！?/br>
    “祚兒見過阿翁?！?/br>
    兩歲多的孩子奶聲奶氣地學著行禮，顏真卿看著也心疼，偏是撫著長須，擺著嚴肅的神色來，教導這個小小的儲君。

    永兒如今也被封了個才人，依舊跟在顏嫣身邊，在一旁看著都替李祚感到委屈。反而顏嫣能坐得住，笑看了一會，才讓永兒把李祚帶下去。

    怪的是，分明顏真卿對李祚最嚴厲，李祚卻最親近他，抱著他的腿，死活不肯下去，哇哇大哭。還是顏嫣板著臉叱了兩句，才讓這孩子噤聲，老老實實地下去。

    父女倆這才能敘上幾句話。

    顏嫣莞爾道：“看阿爺整天板著臉，君君臣臣的，像是沒把他當成外孫?！?/br>
    “他先是大唐的儲君?！鳖佌媲洳粺o憂慮地道：“你們啊，還是太縱著他了，我近來為東宮物色了幾個先生?！?/br>
    顏嫣反正就是笑應下來，卻沒說薛白可不是這想法。

    她也不知薛白是什么想法，但反正是沒有現在就極力培養儲君，始終是一副“讓孩子能健康快樂成長”之類的態度，某一次甚至還說過“百年之后的事，誰說得準呢？”

    有時她私下猜想，或許是薛白人生二十多年都姓薛，卻讓孩子姓了李，所以有些不自在。

    她還為此笑話他太擰巴來著，他卻是灑然一笑，道：“姓什么不重要，我不過是不想他一輩子被人cao控了?！?/br>
    顏嫣大概能明白薛白的意思，大概就是，李隆基送了“李祚”這個名字，當然不是出于好心，而是要利用這孩子保證李唐社稷的延續。

    可她覺得，既然送了她兒子一座江山，利用了就利用了。

    當時她就懟了薛白一句，道：“若這小東西愿意被cao控，那你非要與他擰著來？我看，你才想要cao控他?！?/br>
    這話極有道理，這之后，薛白就沒在兒子的教導上與顏嫣唱過反調了，由著她與顏真卿給李祚從小就教各種東西。

    當天父女二人談過了李祚的學業規劃，顏真卿遲疑片刻，還是問道：“圣人近來可是有煩憂之事？”

    “無非是西北之事?！?/br>
    “除此之外呢？”顏真卿又問道。

    顏嫣笑道：“除此之外，別無其它煩憂?！?/br>
    顏真卿道：“今日見圣人獨坐于蹴鞠場?！?/br>
    “阿爺想多了，不過是他嫌國事繁重，忙里偷閑，跑去透口氣罷了?！?/br>
    “如此便好?！?/br>
    見過了顏真卿，顏嫣思量了一下，已是若有所悟。

    ***

    是夜見了薛白，顏嫣便支開旁人，點了沁人心脾的香，等夫妻二人上了榻，似不經心地道：“阿爺今日說你有心事呢?！?/br>
    “因為我在蹴鞠場邊搬了塊大石頭？”

    “為何搬塊石頭?！?/br>
    “坐著乘涼，看看云，吹吹風?！?/br>
    顏嫣笑道：“太液池邊的賞心亭你不坐，非要自己搬塊石頭，無怪乎被說?！?/br>
    “那些宮人一看我坐在太液池邊，便偷偷跑去準備瓜果，以備我萬一吩咐了，我若叫他們別準備，他們又要惶恐不安，擔心是不是上次的瓜果不甜，不如我自己坐著自在?！?/br>
    “可當這樣的皇帝，不就是郎君一心想要的嗎？”

    “是啊?！毖Π滓残α诵?，道：“我貪心，都想要。既想要皇帝的權，又希望我想自在的時候就有自在?！?/br>
    “我知道?！鳖佹痰溃骸拔揖褪瞧婀?，為何這般小的一件事，阿爺會多問一句？他往日卻不會在意這些小事?！?/br>
    薛白聽了，知道顏真卿察覺到了他的某種情緒。

    但沒關系，他已經想通了，大可與顏嫣直說無妨。

    “丈翁是擔心我像仆固懷恩一樣鉆牛角尖?！?/br>
    “嗯？”

    “就好比仆固懷恩一事，隨著朝廷安定，早晚是要收了他的兵權，讓他進京安度晚年的，他等到這一刻想到就這么放下兵權太委屈了，想與朝廷掰扯清楚，太晚了。人要向前看，總糾結于過去的是非對錯沒意義?！毖Π椎溃骸坝谖?，也是一樣的?！?/br>
    “何處一樣？”

    “如今社稷逐漸安定下來，國事步入了正軌……丈翁希望我向前看，不要執著于過去，那些是非對錯已沒有意義?！毖Π椎溃骸拔壹鹊玫搅怂约爸T多良臣名將的輔佐，把大唐治理好，比什么都強?！?/br>
    這一番話云山霧繞的，又不把具體問題說出來，顏嫣當然沒聽懂，但她竟還是領會到了一部分。

    她想了想，舉了個例子，道：“就好像我們的孩子名叫‘李祚’，你不喜歡這個名字，因為是玄宗皇帝起的?！?/br>
    “是?！毖Π椎溃骸暗恢匾??！?/br>
    他停頓了一下，才道：“確實不重要，姓也好，名也罷，不過是小節而已，就像是宮人手里捧著的瓜果，朕開口讓她們送了，她們才能送，沒什么好不自在的，想通了，也就豁然開朗了?！?/br>
    顏嫣問道：“你在蹴鞠場，就在想這些？”

    “嗯，這一切本就是我要的，沒什么好擰巴的了?！?/br>
    薛白拍了拍顏嫣的背，略過了這個奇怪的話題。

    最后，他喃喃自語了一句。

    “其實，我知道丈翁一直在嘔心瀝血?！?/br>
    之后很長很長一段時間，薛白都沒有再去那個荒蕪的蹴鞠場。

    他不需要坐在那塊硌人的石頭上，他自有象征著至高無上權力的龍椅坐；他也不需要一個只屬于他自己一人的空間，因為天子富有四海。

    他漸漸模糊了自己當時在李隆基面前說過的話。當時他說，終有一日要讓世人知道他其實不是李倩。如今回想起來，似乎是為了故意激怒李隆基。

    或許當時是出于真心，但現在薛白似乎也開始淡忘了。

    究其原因，朝堂上有很多像顏真卿這樣的良臣，他們也多是忠于李唐社稷。隨著時局安穩下來，薛白并不想辜負了他們。

    ***

    仆固懷恩回到了長安，住進了他在承明坊的大宅。

    出乎他意料的是，朝廷并沒有對他秋后算賬，只是不斷地強調他是老老實實奉詔歸京的，然后恩賞不斷。

    他本就有背疽，因怒急攻心，背疽愈發嚴重，加上斷了手指，失血過多，身體一下子就衰敗下來。終日都只能趴在軟榻上。

    仆固玚找了很多人來服侍他，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但長安繁榮，官場的應酬又多，自打入京，仆固玚大部分時間都是不著家的。

    偶爾，仆固懷恩能見到兒子，都是迫不及待地開口大罵。

    “你如今終日沉迷酒色，能濟什么大事？！”

    “孩兒要成什么大事？還不是父親犯了糊涂，如今孩兒只好修復人脈關系?！?/br>
    “夠了！”仆固懷恩罵道：“人脈？你難道不知那些官員都是得了授意，引你歌舞升平，好給各地的藩鎮看……”

    “那又有何不好？”

    仆固玚竟是反問了一句，接著上前，道：“阿爺啊，我們回了長安，過輕省些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的？不用再打打殺殺，不用再吃風沙。我還聽說，長安的大夫醫術高超，或許能治你的背疽?！?/br>
    仆固懷恩搖頭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