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 第101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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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天臺獨立出來之后,竇文揚又把官員全換成了自己人。 他不敢做得太過,把原本薛白的黨羽全都升遷走。反正如今朝廷因功升遷的官員多,薛白在范陽也調走了許多人,調動多、闕額足,這舉動沒引起太多的反對。 竇文揚馬上感受到薛白不在時自己對朝堂的掌控力,于是,在司天臺原本觀測天象、修訂歷法、晝夜計時的職責之外,增加了一個禳星救災的祭祀權力。 這一舉措,為的是突出司天臺的職責,強調天文玄象對正統的作用,增加李琮應天承運的印象。 做完這些,竇文揚到宮中,向李琮支了三萬貫錢,稱是用以收買官員。 李琮沒有財權,攢了這么久,天子內帑也就只有一些原本李隆基留下的寶器,值十余萬貫。聞言當然也十分不舍,但為了謀權,咬咬牙還是支給了竇文揚。 是夜,月明星稀,長安無事。 可到了次日,司天臺卻是上了一道折子,稱夜里“彗星出東方,在婁胃之間,長四尺許”。 李琮遂召群臣,問司天臺此天象為何意,答曰天授人時,需要圣人頒告正朔。 “陛下,此星象屬天人葉紀,景象垂文,爰遵革故之典,將契惟新之命。義存更始,庶有應于天心!” 一番話十分深奧,旁人或不知天文,不敢吭聲,或知圣人這是有意強調他開創了一個新的盛世。 李琮聞言大為詫異,與竇文揚對了一個眼神之后,下令讓司天臺詳觀天象,對歷法作出符合農時的修改。 事情進展得都十分順利。畢竟天子確立自己的權威,于社稷百姓無損,群臣沒有反對的理由。此事也不是針對如今朝堂上勢力最大的薛黨,連薛黨官員們都睜只眼閉只眼。 事已議定,卻忽然有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陛下?!?/br> 站出來的是知史官事、兼國子監祭酒、官加太子庶子、銀青光祿大夫的韋述。 韋述年邁,腿腳不便,站出來時身子顫顫巍巍。他掃視了司天臺的眾官員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竇文揚的身上。 他身在秘書省,眼睜睜地看著司天臺被分出去,自己那些學識淵博的弟子、下屬被撤換貶謫,而那些無才無學的貪鄙之人得以晉身,因此,他最清楚這件事的幕后,知竇文揚在背后cao縱。 “司天臺說昨夜彗星出東方,可老臣在院中納涼,整夜都未看到有任何異象發生。今日上朝,也未見民間議論天象?!?/br> 韋述說到這里,老臉一肅,神色鄭重起來,道:“今若天象未現,世人無從目睹,陛下一旦下旨,只恐不能振朝廷威儀,反成天下笑柄!” 李琮心虛,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 竇文揚已搶著站出來,抬手一指,叱道:“分明有天象,韋公如何能睜著眼說瞎話?!” 韋述大怒,吹胡子瞪眼,道:“老夫說瞎話?你敢惡人先告狀!” “夜深人靜,全天下人皆睡了,只韋公不睡?還一整晚不睡?” “司天臺即言子時三刻,老夫當時未見,又何曾說過整夜未睡?!?/br> 竇文揚連忙喝斷道:“你又看更漏,又觀星象不成?司天臺能看到,你那雙眼睛便一定能看到嗎?!” 韋述罵道:“沒有天象就是沒有,jian宦,你要指鹿為馬不成?!” 這是非常嚴重的指控了,由這一句話,撕破了彼此原本的體面,竇文揚也不再顧忌,展示出他在奴婢中廝殺出來的罵人本領,牙尖嘴利地喊起來。 “那是你老糊涂了!” 韋述確實是老,但學識地位擺在那、深受人尊重,被這么公然一罵,眾人不由震驚。 顏真卿亦是正色,邁步而出,向竇文揚叱喝道:“放肆!” 竇文揚罵到興起,哪還理會得他?快步趕到殿內,指著韋述繼續罵。 “你這老眼,比尿都渾,能看到什么?彗星一閃而過,比你眨眼都快,你能看到個屁!” “閹佞,朝堂之上,豈容伱滿口穢言?!” “天授人時,景象垂文,此為上蒼兆圣人鼎力革新,開創盛世,豈容你妄言詆毀?!” “若陛下真能鼎力革新、開創盛世,豈是老臣一言可毀?!” 大殿安靜了下來。 竇文揚終于是拿到了韋述的致命破綻,愈發激動,腳踮了幾下,都不知道該怎么竄才好了,手指頭晃了幾下,唾沫橫飛,迫不及待地喊出那句斗倒韋述的話—— “圣人無功嗎?韋述!你敢指斥乘輿?!” 無人能答。 顏真卿正想要為韋述說話,嘴張到一半,啞然無聲。 韋述的胡子顫抖著,漸漸眼眶發紅。 他緩慢而艱難地跪倒在地,放下手中的笏板,慟聲吐出了幾個字。 “臣乞骸骨?!?/br> 李琮始終一言未發,此時才站起身來,寬慰道:“韋卿何必如此?不過是沒看到彗星,不至于此,不至于此?!?/br> “請圣人恩典臣告老還鄉?!?/br> 韋述卻很清楚,只因當眾說的那一句話,自己的仕途已經完了,若不請辭,唯有死路一條。 因此他話到后來聲音已然哽咽,眼中老淚縱橫,不能自已。 他不是在乞辭,是在乞活。 這一輩子他都在鉆研著史,幾乎不曾參與到朝政之爭,今日卻因為一句實話將有性命之危,何至于此??? 李琮此時對這件事還沒太多的感受,自認為不是李隆基那樣猜忌多疑的君王,也不想當著群臣顯得氣量狹小,故而就是不肯批韋述的辭呈。 反正,一個史官對這件事也不會有多少的影響。 待退朝后,他還委婉地斥責了竇文揚幾句。 “你何必罵韋述那等德高望重之人?” 竇文揚不再像以前那般第一時間認錯,而是道:“臣是見不得韋述結黨營私,情急之下,只好出言阻止他,以免他打擊圣人威望?!?/br> 李琮微微一愣,問道:“你是說,他是故意的?” “圣人難道忘了韋述曾是雍王之師?!备]文揚道,“夜那么長,誰能確認夜里不曾有彗星劃過?司天臺剛剛上奏,韋述不曾調查就在第一時間否認,為何?無非是害怕圣人樹立權威?!?/br> 李琮吃驚,方才知韋述原來是這種人,表面上看忠心耿耿,暗地里結黨私營,當薛白的走狗,可謂陰險。 一股厭惡之感頓時從心中騰起,韋述在他心中的良好印象頓時坍塌。 竇文揚繼續道:“圣人寬仁,可雍王強勢可比虎狼。若不趁著他不在朝中鏟除他的黨羽,往后他必要害圣人啊?!?/br> 李琮悚然而驚,問道:“那,朕該允他致仕?” 竇文揚眼神中殺機一閃,道:“今若不殺雞儆猴,韋述指斥乘輿、抵毀圣人功績而不受罰,百官必然輕視圣人,轉而投靠雍王,到時,圣人如何是好?太子如何是好?” 李琮的手不自覺地撫著膝蓋,目露思索,許久,緩緩道:“可韋述名盛于當世,朕若殺他,天下人該如何看朕???” “那就請圣人將他外放,不妨礙圣人改正朔的大事即可?!备]文揚也不強求。 李琮道:“不可委屈了韋述?!?/br> 其實兩人都知道,不論把韋述移到哪里都可以,竇文揚一定是會派人去殺他。 如此,明面上誰也挑不了毛病,可有眼力之人都會知道勘亂定興的功績是大唐天子立下的,知道該效忠于天子。 *** 中書門下省。 顏真卿展開了圣人下諭的中旨看罷,臉色凝重了起來,也愈發的正氣凜然。 他轉向竇文揚,并不與這個宦官多廢話,利落而嚴肅地給了一個回答。 “不批?!?/br> 竇文揚站在那等了這么久,只得到了這樣兩個字,不由惱怒。 以往,天下安危寄望于薛白這個兵馬大元帥,他還忌憚顏真卿三分。如今薛白在外,圣人威望愈隆,他覺得顏真卿在長安已是孤木難支。 竇文揚還希望有朝一日除掉顏真卿,自己來當宰相。當即冷著臉陰陽怪氣地道:“顏公,這是要拒絕不遵嗎?!” 夜里有沒有天象,顏真卿已經有了明斷,可這是非對錯與一個閹佞也沒甚好說的。 “不錯,圣人旨意有不妥之處,身為宰相,有諍諫之職?!?/br> “哼!” 既撕破了臉,竇文揚不再留情面,聲色俱厲道:“我看你這宰相是不想當了?!?/br> 他與顏真卿亦無甚好說的,放過狠話,轉身就走了。 近來,他已收受了不少能臣干吏的錢財,許諾給他們一些職位,在他身邊已經聚集了一批朋黨。自可指使御史彈劾顏真卿,罷其相位。 此時此刻,他心里已經下定了決心,就借著此事除掉顏真卿,收回朝政大權。 看著竇文揚離開的背影顏真卿眼神中沒有悲憤,只有深深的悲哀。 他嘆息了一聲,邁步出了中書門下,往國子監走去。 出皇城、進入務本坊,此時正是放學之時,生徒們從學堂里一涌而出,或三三兩兩走著,或相約去青樓楚館,有人高聲議論著如今長安城最時興的故事,也有人追逐奔跑、嬉笑打鬧著。 顏真卿駐足看著那跑跑跳跳的少年,羨慕著那蓬勃的朝氣。 回憶起自己年少時,也曾……原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情形,自己年少時就像現在這樣老成了,“三更燈火五更雞”地讀書。 他真希望大唐還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少年,而不是一個大病之后暮氣沉沉的中老年人。 走過魯圣人宮,繞進太學館。 一間廨房中,韋述正端坐在上首,與鄭虔、蘇明源談天。 顏真卿一進門,與韋述對望了一會,也沒說話,但韋述見他表情,就知道自己兇多吉少了。 “我正在問他們,天象是否出現過?!表f述開口,緩緩說道:“天為大,司天之事萬不可cao縱于宦員之手。彗星現或不現,豈可信口雌黃?” 事到如今,他首先說的反而不是個人的前程性命,而是是非對錯。 他是史官,記述天下事,但求一個實實在在。 “昨夜國子監諸生員無一人看到彗星,可見權閹做事不擇手段,長此以往,必敗壞朝綱啊……” 顏真卿只是默默聽著。 韋述憂于國事,念叨了許久,問道:“你是宰執,如何一言不發?” “夫復何言啊?!鳖佌媲涓锌?,“圣人重用宦官,改正朔。意在重振天威,更意在奪權,從誰手中奪權?” 他沒把那個“我”字說出來,但答案也很清楚了,李琮首先要奪的就是他的相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