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唐華彩 第94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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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唐軍將領當即攔在門口,舉起了幾根笨重的長筒,一個面帶刀疤的將領呼喝不已。 “趙余糧,賊首!” “黃丁火,左一!” “……” 崔乾佑聽不懂那些命令的意思,他沖得很快,已離那些唐軍只剩十余步了,而他們還在擺弄著那笨重長筒,點火,吹著火繩。 有一瞬間,崔乾佑想到,薛白莫非又要用炸藥?于是,他當即拉住戰馬。 不對,薛白就在那屋中,怎么會不怕把自己一并炸死了?該果斷殺過去。 “砰?!?/br> 一聲響,崔乾佑能明顯地看到那個黑黢黢的圓筒里亮起火光,騰起一團煙霧,可似乎什么都沒發生。 之后,又是接二連三的幾聲響。 崔乾佑低頭一看,這才看到有什么東西打穿了他那堅固的盔甲,血正在從盔甲的裂縫中流下來。想必是唐軍把炸藥放在鐵筒子里,炸出的鐵片不傷到后面的人,只傷前面的人,倒是好聰明。 這念頭一閃而過,他勃然大怒,用極大的力氣猛拍那受驚想逃的戰馬,殺向薛白。 大不了就一命換一命。 “喬二娃,斬!” 有唐將就地一滾,雙手舉起陌刀,斬斷了崔乾佑的馬腿,他頓時摔倒在地,猶起身繼續繼續廝殺。 五步之間,他又身中十余刀,猶浴血不退,嘴里怒罵不已。 “無信小人!今日敢殺我,明日大燕將士把你剁成rou泥!” 任崔乾佑如何罵,薛白只是淡定地站在那,平靜的眼神中似乎蘊藏了冷峻的殺意。 終于,崔乾佑殺到了薛白身前。 “噗?!?/br> 姜亥的陌刀揮下,斬在崔乾佑的脖頸上,把他的身體卡在那,近不了薛白的身。 崔乾佑舉著的刀離薛白還有好幾寸,偏偏已無力地往下墜。他太憤怒了,只能用最后一口氣瞪大了眼,死死盯著薛白。 “你……怎敢……” 薛白怎敢殺他?如此言而無信,如此無誠意,怎能招撫數萬燕軍? “咚?!?/br> 遠遠地,有鐘聲響起,是佛鐘。 “香積寺的佛鐘有一個名字,叫‘幽冥鐘’?!?/br> 說話的是元載,他走到了崔乾佑的面前,再次講了一個生動的故事。 “善導禪師有個說法,說是,罪孽深重之人墮入地獄以后會無比痛苦,唯有聽到佛鐘時,痛苦能得到暫時的緩解,鐘聲響多久,痛苦停多久,故而名‘幽冥鐘’?!?/br> 說到這里,元載湊近了崔乾佑,問道:“你說,你死后,墮入地獄嗎?” “??!” 崔乾佑大怒,張開血盆大口想去咬元載。 元載微微一仰,眼前狀若瘋魔的崔乾佑像是成了一具魔鬼的雕塑,他已經死了……墮入地獄了。 好在他暫時不會太痛苦,因為香積寺的鐘聲還在響。 “咚?!?/br> “……” “咚?!?/br> 鐘樓下,有老僧正在對著一群叛軍將領說話。 “京屠發愿往生,遂爬上柳樹,高聲唱佛,墮地往生,此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br> “阿彌陀佛?!?/br> 一時間,好幾個叛軍將領同時唱佛。 此事說來荒唐,最初,是一個軍中的屠夫準備宰殺香積寺的主持覺懷禪師,可當他揚起屠刀,見到那張慈悲莊嚴的臉,突然于心不忍,于是把覺懷藏在了馬廄里。反正覺懷枯瘦,也沒幾斤rou。 覺懷禪師活下來之后,并沒有只想著保命,而是開悟了幾個馬夫。而叛軍當中其實有不少將領因為吃人rou而感到痛苦,聽馬夫說了些很有道理的佛語,竟真個成了覺懷禪師的信徒。 然而,前日這件事意外地被田承嗣撞破,就在大家都以為自己死定了的時候,出乎意料的是,田承嗣并沒有殺他們。而是說了一句奇怪的話。 “這是天意啊,既然如此,‘立地成佛’的話就由禪師來說吧?!?/br> 在這叛軍肆虐之際,在這山寺當中,竟是由佛法文化小小地戰勝了兇殘暴力。 此時,香積寺中鐘聲陣陣,老僧寶相莊嚴,攝人心魄。不少叛軍將軍在這種洗禮下嚎啕大哭,釋放著這些日子以來承受的心理壓力。 之后,田承嗣大聲宣布道:“崔乾佑已經去與朝廷談判了,我等可準備歸降!” 眾將大喜,紛紛感激老僧。 忽然,快馬狂奔而來,喊道:“崔元帥立地成佛了!崔元帥立地成佛!” “怎么回事?!” “崔元帥見到北平王,答應歸降,之后痛哭流涕,稱自己殺戮太重,至香積寺以來,痛苦無比,今日把諸將交托出去,他當即發愿,向西方凈土往生……遂爬上高塬,墮地往生了!” “阿彌陀佛?!庇X懷禪師雙手合什,低吟道:“善哉,善哉?!?/br> 他仿佛早有所料一般。 周圍的士卒們見他如此沉著、高深,愈發信服。他們信的也許不是佛法,而是一個原諒自己的理由。他們現在開始行善,死后還是能避免墮入地獄的。 “阿彌陀佛?!?/br> 當然,也有不少人沒有聽清,前方的人們就把這件事告訴他們,迅速把這奇事傳遍了燕軍。 大家這段日子都聽說了立地成佛的故事,有人信,有人將信將疑。如此一來,將信將疑的士卒們也都信了,迫切地期盼歸降。 但不信的人依舊不信,而且還勃然大怒。 “把我們當成傻子哄嗎?!” 崔乾佑的心腹大將一刀斬殺了敢與他說消息之人,立即召集麾下士卒。 “唐廷把崔元帥騙過去殺了,之后還不知要怎么清算我等。與其坐以待斃,不如趁機突圍,回范陽投史思明?!?/br> “走,搶馬!” 數百將士當即動身,到了馬廄,恰遇田承嗣麾下大將何明祎。 “你等要去何處?” “與你等懦夫何干?滾開!” “噗?!?/br> 何明祎已一刀斬下那為首突圍者的人頭,準備作為投名狀獻給朝廷。 “殺了這些好吃人rou的瘋子!” “殺叛徒!” 鮮血很快潑灑在泥濘當中,又被雨水沖淡。 鐘聲還未停,香積寺內外已陷入了殺戮當中,最頑固的那批食人rou的叛軍士卒一個個倒下,成了地上的尸體。 與此同時,薛白、李光弼亦已領著唐軍趕到,列陣在叛軍營外,無聲地注視著數萬人的互相屠戮。 *** 雨水從李光弼頭盔的檐邊淌下。 他駐馬而立,高大的身體就像是香積寺的鐘樓。 “我還是沒想明白北平王是如何勸降田承嗣?!崩罟忮鲩_口道。 “說了?!毖Π椎溃骸拔易屧d勸降了他?!?/br> “許了什么條件?”李光弼又問道。 他察覺到了一些變化,在一場綿延數日的大雨之后,薛白再回到大營,忽然態度堅決地要招降叛軍。這其間一定發生了什么。 薛白注目著香積寺,想了想,認為眼下其實是一個不錯的時機,因此也不再瞞著李光弼,開口道:“我告訴田承嗣,殿下立即要登基了。問他想不想把握這個立下從龍之功的機會?!?/br> “什么?”李光弼詫異道:“殿下要登基了?此等大事,我為何不知?” “因為沒有人告訴李節帥?!毖Π谆卮鹆艘痪鋸U話,緊接著拋出一句很重要的話,道:“登基當日,將加你為司空,兼兵部尚書、同平章事,封魏國公,仍領天下兵馬副元帥,節度河東事?!?/br> 李光弼道:“為何不事先告訴我?” “因為圣人又被逆賊李亨蠱惑,這次斷定我們背叛了他?!毖Π缀敛活櫦傻卦u價道:“老糊涂了,是這樣的?!?/br> 李光弼深深皺起了眉頭。 從他的本心而言,他并不想在皇位之爭中投機。因此十分希望大唐有且只有一個君王,最好是明君??裳巯?,忠王、慶王顯然都是擅自登基的,與謀反無異……偏圣人又老而昏聵了。 這很難辦。 再一想,眼下自己又能做些什么呢?現在正是平定叛亂最為關鍵的時刻,數萬范陽驍騎就在自己面前廝殺,有可能順利投降,也有可能營嘯,有可能暴亂,難道自己在這個時候轉投忠王? “放心吧?!毖Π滓栽频L輕的口吻道:“殿下身為圣人長子,英明仁厚,他登基,大唐會有更興盛的未來?!?/br> 說罷,他驅馬向前了幾步,自觀察著香積寺的戰況變化。至于李琮登基稱帝,仿佛只是一件理所當然的小事。 李光弼不是矯情之人,遂也收回心思,專注于戰場。 唐軍一點點縮小了包圍圈,一點點地控制了已經廝殺得血流成河的叛軍。 雨漸漸停了,血泊之中,一個身影高舉著雙手,緩緩走出了香積寺的山門。 “罪臣田承嗣,誤為安祿山所威脅,今欲撥亂反正,重歸大唐!” “……” “咚?!?/br> 鐘聲再起。 近處是尸橫遍地,慘叫不止,遠處的青山卻還是沉默著,展示著它們在雨后的秀美,似無情,似嫵媚。正應了王維那句詩。